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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人贼巢羞见被劫妻

  词曰:颠沛流离,远来欣会知心友。恶兄悔过。走愿终禽兽。误入樊笼,

  幸遇妻相救。羞颜有!倚门回首,犹把秋波溜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点绛唇》

  且说朱文炜、段诚,得于冰助银十八两,本日搭船起身。走了半月光景,到了荆州。在总兵衙门左近,寻了个店房住下。到次日早间,问店主人:“林镇台有个侄子,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,叫林岱,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?”店主人道:“去年九月间,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,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,是大人的公子,并没听得说是侄子。如今衙门内大小事物,俱系公子管理,最是明白宽厚。自从他来,把林大人的气质都变化得好了。也不晓得他的讳叫什么。”文炜向段诚道:“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。”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,彼时四月天气,主仆买了两件单衣,穿在外面;又换了新鞋、新帽,写了个手本、一个全帖,走到辕门前,向兵丁们道:“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?”兵丁道:“此系我们公子的名讳,你问怎么!”文炜将手本、全帖交付兵丁,说道:“烦你代我通禀一声。”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,光景象个有来头的,走去达知巡捕官。巡捕看了手本,又见全帖上写着同盟弟朱文炜,连忙教请入宫厅上坐;随即传禀入去。少刻,吩咐出来开门,慌得大小武弁乱跳不迭。不多时,开放中门,请朱文炜入去相见。文炜忙从角门入去,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,大叫道:“老恩弟!真教人想杀!家父在大堂口佇候。”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。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,相貌也与前有别。(此处有阙文)

林岱连忙提引道:“这人是朱兄弟的胞兄哩。”林桂芳道:“你当我不知么?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,定打他个稀烂!”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,在省城东门外庙中,和段诚轮讨饭吃度命。桂芳听了,心上甚是恻然,林岱亦为泪下。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,帮助银两,主仆方得匍匐至此。桂芳拍手大笑,道:“世上原有好人!异日会着这冷先生,定要当长者的敬他。”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:“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,便是个路人苦到这步田地,我们心上也过不去!等他歇息了几天。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,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;他若愿意,到我衙门中来更好;不愿意,也罢了。”家人们拿上酒来,三人坐谈了半夜,桂芳才入去。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。次日,见了严氏,备道原由,严氏更为伤感。自此饮食衣服,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,过了两三天,文炜向林岱哭诉隐衷,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,只求向桂芳说说,并不敢求助多金,只用三五十两,回得了家乡就罢了。林岱道:“老弟之苦,家父尚要赠送千金;愚兄嫂宁无人气,银子倒都现成,只是家父心性过急,老弟去得太速,未免失他敬爱之意。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,容愚兄遇便代为陈情。若说为知已,聚首必欲久为款留,此世俗儿女之态,非慷慨丈大也。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,几至于死;弟妇茕茕弱女,何堪听其荼毒!不们老弟悬结,即愚兄嫂二人,亦时刻眉绉。再过数日,定保老弟起身。”又过了三四天,家人报道:“朝命下!”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。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,荆州总兵系本镇副将施隆补授。文炜听知大喜,随即出来拜贺。桂芳道:“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;只是我离得家乡远,你倒离得家乡近了。”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。

  这话按下不题,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,过了七八天,文书到来:“青州一府遍查,并无乔武举其人。”文魁见仇无可报,大哭了一场,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,拿定主意,去四川寻访兄弟。雇了好几天牲口,不是三两个,就是六七个,没有个单行的牲口;同人合伙雇,他总嫌贵。一日,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脚户,叫周奎,带了三百多银子,同周奎起身。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的事体,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,这脚户听了,心中大喜!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。凡河南一省士农工商,推车、赶脚、肩担、乞丐之类,内中俱有他的党羽;别处府分还少些,惟归德一府最多。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,又是孤身,久有下手之意,只是地方不便,那里有工夫和他四川去!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,那晚抢亲时,此人即在内。随向文魁笑说道:“可惜此话说得迟了两天,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。”文魁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脚户道:“你若去四川寻兄弟,我就梦不着了;若说寻这乔武举,真是手到擒来。”文魁大喜,道:“你认得他么?”脚户道:“我岂但认得他,连他的窝巢也知道。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,我们同在一处住。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,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,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得输了好些银钱,我正无出气处,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,真是大奇!大奇!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,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。”文魁忙问道:“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?”脚户道:“那日娶来时,我们都看见;他在门前下轿,倒好个人材儿!”文魁道:“是怎么个人材?”脚户道:“长挑身子,白净爪子面皮,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,绝好的一双小脚,年纪不过三十上下;穿着宝蓝绸袄。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,白素绸裙儿。”文魁连连顿足道:“是,是极!”脚户道:“是什么?”文魁道:“咳!就是我的老婆,被他抢去了。”脚户也连连顿足道:“咳!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,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。”文魁蹙着眉头,又问道:“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?”脚户道:“是个高大身材,圆眼睛,有二十七八岁;眉脸上带些凶狠气。”文魁道:“越发是了!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?”脚户道:“怎么不知!富安庄儿上,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!”文魁听罢,只急得抓耳挠腮,道:“你快同我回去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,我自多多的谢你!”脚户道:“不是这样说!事要往稳妥里做。天下相同的人甚多,你骤然禀报了官,万一不是,这诬良为盗的罪,你倒有限,我却难说;就是官府饶放了我,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。”文魁道:“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,那有个男女的面貌,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?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是那个?快快的同我去来!”脚户道:“只因你性儿太急,好做人不做的事,家中就弄出奇巧故典来;现吃着恁般大亏,不想还是这样冒失。”文魁道:“依你便怎么?”脚户道:“依我的主意,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,若不是强盗,除脚价之外,你送我三两银子,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;若果然是强盗,你送我二十两,我才去哩。”文魁道:“就再多些,我也愿意。只是这乔贼利害,到其间反乱起来,不是我被他打坏,就是他逃跑了。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,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?且我素未来过,门上人也不着我人去。”脚户道:“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,哪一个入不去?你若认真他是大盗,同赌人就要拿他,六七百人家的地方,你道没王法么?就是本处乡保闻知,那一个敢轻放他?何况又有我帮着你!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,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,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、周二哥?”文魁听了这许多话,说道:“我就和你去。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。”那脚户拍着胸脯道:“都交在我身上!”两人说明,同回夏邑县。

  到了一处村落,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。走入了街头,文魁道:“这行李该安放何处?”脚户道:“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,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。”文魁道:“倒也罢了。”随即寄放了行李,身上带了银子,脚户也安顿了牲口。两人走到一家门首,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,不敢入去。脚户道:“有我领着,还怕什么?”从这一家入去,弯弯曲曲,都是人家,有许多门户。文魁有些心跳起来,要回去,脚户道:“几步儿就是了,回去怎么?”又走了一处院落,方看见一座大门,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,内中出入的人甚多,倒也没人问他。脚户道:“这就是了,快跟我来!”文魁道:“我心上好怕呀!”脚户道:“顽钱的出入不断,人都不伯,只你就怕了?”文魁不敢入去,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,见房子、院子越发大了。有几个人走过来,问道:“这小厮身上有多少?”脚户笑道:“大约有三百上下。”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。文魁喊叫起来。众人道:“这个地方杀一万人,也没人管。”猛听得一人说道:“总管吩咐,着将这个人绑入去哩。”众人把文魁绑入第四层大厅内,见正面床上坐着一人,正是乔武举,两旁带刀剑的无数。众人着他跪下,文魁只得跪在下面。只见乔武举道:“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?你来此做何事?”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,只得说寻访妻子。乔大雄问道:“他身上有多少?”只见那脚户跪下,禀道:“大约有三百上下。”大雄道:“取上来!”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。大雄吩咐,着管库的按三七分与脚户。又向文魁道:“你老婆我收用了!倒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,我心上着实爱他。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,果然裹得好,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,宠出诸夫人之上。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,着你见见,你就死去也歇心。”吩咐请三夫人来,闲人退去,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。不多时,殷氏出来,打扮得花明柳媚,极艳丽的衣裙。看见了文魁,满面通红。文魁此时又羞又气,不好抬头。乔大雄让殷氏坐,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,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,哭亦不敢,笑亦不忍,只得勉强坐在床边。大雄问文魁道:“你看见了么?”文魁含愧应道:“看见了。”大雄吩咐左右道:“收拾了去!”大凡贼杀人谓之“收拾”。殷氏忍不住求情道:“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,也算他远来一场。”说罢,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。大雄呵呵大笑,道:“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。但此人放他回去,必坏我们夫妻;留在此地,与你又有嫌疑;也罢,着他到后面厨房内,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。”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,只得随众去了。正是:

  一逢知已一逢妻,同是相逢际遇非。

  乃弟款端宾客位,劣兄缩首做乌龟。

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

  词曰:枝上流鸳和泪闻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一春鱼雁无消息,千里关山

  劳梦魂。无聊赖,对芳樽,安排肠断耐黄昏。片言惊报天涯外,喜得恩公已

  到门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鹧鹕天》

  且说林桂芳将各项交代清楚,择了吉日起身。朱文炜欢欢喜喜,跟了赴任。一入了河南地界,便向林岱商议,言:“怀庆在省城西北,归德在省城正南,相去各三百余里;兄弟意见,想要分头回家看望,不知哥哥以为何如?”林岱道:“论起来最属便当。但老弟一路同来上任,又是家父大喜事,今半路别去,着家父岂不怪你重家乡、薄友谊么?况家父还要先到省城,才赴新任,家眷也无人照管;不如我与老弟先同家眷到怀庆,俟家父上任后,我同老弟去虞城县如何?如令兄若有不端的举动,也不在刻下这见日。”朱文炜听了,不好过于执滞,只得同去怀庆,耐心等候。过了几天,林桂芳到任,诸事俱毕,林岱、文炜陈说要回虞城县探家。桂芳道:“这是情理上应该速去的。今日天气尚早,着他今日起身,你与他带上一千两银子,着两个家人,四个兵,送他去,安顿住,教他来与我办事,守着老婆学不出人来。”林岱道:“孩儿也要同去走遭,往返个过八九天,即回。若他令兄有可恶处,也好与朱兄弟做个帮手。”桂芳连连点头道:“着!着!若那狗娘养的把朱相公的女人嫁了别人,你可拿我的名帖,亲到虞城县衙门,将这奴才的万恶,详细和知县说知,务必拿他去夹三夹棍,追问下落并田产银钱;若是被文魁家两口子害了性命,就着他两口子抵偿。若县官不认真办理,你和他说,我就叙明前后情由,连他也参奏了;他不要看得我们武官太无能!你就同他去罢。他家中若有耽延,你可先回。”林岱告知文炜,文炜大喜,亲到桂芳前千恩万谢。严氏又着林岱暗中带了五百两,到虞城县送文炜。

  两人同段诚跟随了家人、兵丁,一路骑马行来。过了归德,一直向虞城急趋;远远的看见柏叶村,把一个文炜急得恨不一步飞去。及至见了自己的家门,心上又乱跳起来。到门前下了马,让林岱先人去,自己后随。刚走入大门,只见二门内出来个人,问道:“是那里来的?”又看文炜、段诚两人,大惊道:“原来二相公、段大哥都还在么?”文炜认得是本村谢监生家家人,问道:“你来我家做什么?”那人笑道:“两月前,这房子还是二相公家的,如今令兄卖与我们主人了。”文炜惊道:“搬到那里去了?”那人道:“搬到大井巷吴饼铺对门儿。”文炜也顾不得让林岱先行,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乱奔。街上有许多熟识问他,他总是飞走;走到吴饼铺对门房外,往内一看,见李必寿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。走入院中,李必寿出来,见文炜同段诚,又跟着许多人并马匹,把眼到直瞪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文炜忙问道:“家眷都在何处?大相公在那里?为何止是你夫妻两个在此?”李必寿见问,方才上前叩头,说道:“大相公数日前带了三百多银子出门去,说要往四川寻找二相公。小人说昨年大相公回家,说二相公和段诚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话,怎么又去找寻?大相公说‘放屁!你少胡说!’与小人留下十两银子,家眷话容小人再禀。相公且同众位客人到上房中坐。”说罢,眼里有些要堕泪光景。文炜心绪如焚,连忙同林岱到上房,见地下止有一张桌子,放着酒壶一把,几件盘碗之类;还有三四把破椅子,此外二无所有。忙问必寿道:“你快说家眷话!”必寿道:“还求相公恕小人无罪人,小人才敢直说。”段诚大喝道:“你只要句句说实话就是了,有什么恕罪不恕罪哩!”必寿道:“大相公回家后,一入门便大哭说:‘老主人病故,二相公同段诚在川江遭风波,主仆俱死。’文炜道:“想是你二主母认为真话,嫁人去了么?”必寿道:“并未嫁人。大相公屡次着大主母劝二主母改嫁,二主母誓死不从。后来大相公将本村地上尽情出卖与本村谢监生,价银二百二十两,从四川带来大约有二千两,家中所有器物都卖了,小人不知数目;听得小人老婆常说,有个要去山东住的意思。三月初八九前后,在张四胖子家赌钱,输与山东青州府乔武举现银六百七十两。到十一日午后,大相公又去玩钱,吩咐小人今晚有人来抢亲,你可专在门上等候,不必害怕,不可阻挡,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;到三更时候,乔武举带了五六十人,竟来抢亲。”文炜听了,浑身乱抖起来。段诚忙问道:“抢去了没有?到底要抢谁?这话说的有许多含糊露空处。”李必寿不由得悲噎起来。林岱道:“你且不必悲伤,只管快快的直说!”必寿又道:“不想乔武举是个大盗,一入门先将小人捆绑,次将家中银钱器物洗刷一空,小人彼时在昏愦之际,曾看见将顶轿子抬出去;到次日天明,大主母、二主母俱不见了,想是俱被贼人抢去。”文炜听到此处,一脚跌翻在地下,不省人事。林岱同众人搀扶叫唤,好半晌方才口过气来,喉咙中硬咽作声。林岱道:“不怕了!”转刻文炜放声大哭起来,林岱在旁劝解。段诚向李必寿道:“怎么我家女人也不见?”必寿道:“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。”段诚听了,发须倒竖,大怒道:“别人都被抢去,止你家两口子都在!”手起一拳,将李必寿打的鼻口流血,赶上去又是几脚。众兵丁拉开。段诚大叫道:“二相公不必哭了!眼见得他与大相公那肏娘贼通同作弊,将二主母叫人家抢去,两口子卖了房产地土,带上银子,远奔他乡,却又虚张声势,说是强盗劫夺,防备我们后患;不知与了这卖主奴才多少银子,替肏娘贼支吾!只将他夫妻两个带回衙门中,严刑追问,不怕他不说出实情!”李必寿家老婆跑来,在窗外大嚷道:“我男人句句都是实话,怎么倒打起来了?”段诚道:“我还要打你这大蛋淫妇奴才!为什么不抢着你去?”说罢,扑出去就打。林岱道:“段总管不必动手,听我说。这样一件大盗案,岂是地方上人没见闻的?只用将邻里人等请几个来一问,真假自然明白。”李必寿道:“这位爷说的是,我此刻就去请来。”段诚道:“你顺便逃走了罢?我同你去!”两人一齐出门。不多时,倒领来一百余人。原来人都知道文炜死在川江,今日听见回来,又是一件奇事,因此就有此许多人。林岱拉了文炜到院中,众人有大半认得文炜的,各举手慰劳;文炜向众人一揖,然后问道:“敢问寒家何以一败至此?恳求详告!”众人道:“令兄输与姓乔的六百多银子,这是合村人都知道的;后来令兄到袁鬼厮店中,与姓乔的说话,将六百银又拿回家去,这也有人见过的;不知怎么到三月十一日夜半,被贼抢劫一空;第二日早间,亲眼还看见李必寿在庭柱上绑着,我们大家才解放了他。令兄气极,一头碰在门上,几乎碰死;又知道没了三个妇人,乔武举也不知去向。令兄现有呈状在本县,告他明火劫财,抢去内眷,刻下现在严拿;令兄数日前还在这里,近日不知那里去了。但他屡次向我们说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,怎么又回来了?”林岱将文炜在四川并自己的事,详细说了一遍。众人听了,无不唾骂;都说朱文魁是人中猪狗,天报的甚速!只是可惜把二相公夫人并段大嫂也陪垫在里头。今日我们才明白这小厮的为人。眼见得那日早间,亲去寻姓乔的说话,又听得同吃了饭,那就是卖二相公的夫人去了,若不是这话,已经输了的六百多银子,姓乔的为什么教他拿回?抢亲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,两人必是商量明白的。这小厮只图内里清净,不相(想)反中了乔贼的绝户计!段诚道:“拿回这六百银子话,李必寿这天打雷诛的狗男女,他适才就没说到;是抢亲的话,他说大相公和他说过。”众人问李必寿道:“果然和你说过么?”李必寿道:“拿回六百银子,我实实未见;说十一日晚上有人来抢亲,你不必阻挡,也不必害怕,这话是实实有的。我有什么天打雷诛、欺主人处?”众人俱拍手大笑,道:“何如疑他是商量通的?果然就是!真是猪狗虎狼不吃的东西,只是杀害的二相公太苦了!”段诚又说起老主人在任患病,他暗中和医生商通,用极狼虎的药,将老主人毒死,要全得家业!众人道:“二相公不必苦恼了,他将令尊还下此毒手,何况于你?”又有几个道:“这小厮十数天不见,必是和乔贼一路去了,却报官告状,虚弄声势,害邻里,害捕役。要知道抢亲的话,就是他烦人搬取家眷的鬼计。”又有几个道:“我们留心看他,情急得了不得,搬家眷和乔贼一路去,不象之至!看来是个招神引鬼,吃大亏苦了。”文炜又放声大哭,众人无不慨叹。林岱劝道:“适才众位的议论,一点不错,万事都是命定,你二十多岁人,怕没个好姻缘配你?至于家财,你我当汉子的越发不必计较。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,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,此地还有什么留恋处?同回怀庆,再做良谋为第一。”文炜痛哭道:“我如今死又不忍,生亦无趣,有家弄成无家,也只得回怀庆苟延。”段诚道:“两个主母被贼抢去。”林岱道:“想必你的女人也生得不错。”众人都大笑起来。林岱道:“今日日已沉西,我们就在此买点东西吃,住上一夜;兵丁马匹着寻个店房安歇,定于明早起身。”段诚道:“林大爷所见甚是,我还要着实审问李必寿情由。”众人也都陆续散了。晚间吃罢饭,文炜同段诚,又将李必寿夫妻细细的讯问了一番。次日,方才起身而去。

  且说于冰在碧霞宫,又传与城璧凝神炼气口诀。过了几日,二鬼回来,详言:“先到荆州,不意林桂芳已赴怀庆总兵官任;小鬼等赶至怀庆,始查知朱文炜、段诚俱在林总兵署中,相待甚厚。两三日前,同林岱去探家乡,小鬼等怕有意外之变,暗中随行;他已备知家中前后事体,痛不欲生。林岱解劝,仍回怀庆。如今他哥哥闻有去四川之说,未知确否。但他也去有数日了,因此来迟几天,今特交法旨。”于冰收了二鬼,心下想道:“姜氏年青,我儿子亦在少年,异姓男女安可久在一处?设或彼此有一念悖譗,不惟阴功不积,且与子孙留一番淫债。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炜甚厚,将来必帮助银两,教他另立家业;不如我去与他说知原由,着文炜到我家搬取家眷,岂不完全了一节心事?随到房内向城璧等说知,去河南有一件事要办。城璧道:“几时回来?”于冰道:“去去就来。”说毕,出庙架遁光,早至怀庆府城外。入城到总兵衙门前,见有许多官弁出入,于冰上前问道:“有一个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,并他的家人段诚,藉重诸位,请他出来,我有要紧话说。”众兵道:“你姓甚么?”于冰道:“我姓张,是他同村居住的人。”兵丁回了巡捕,传将入去;不多时文炜同段诚出来,两人看见是冷于冰,主仆就要叩拜,于冰扶住道:“此地非讲话之所,我见衙门东首有一座关帝庙,可同到那边去来。”文炜道:“请恩公老先生到衙门中叙谈,何如?”于冰道:“我生平懒于应酬,不如到庙里说话为便。”三人到了庙内,道士问做甚么。段诚道:“是镇台大人衙门中人,到此说几句话。”道士连忙开客房让坐。于冰道:“老羽士请便,我们有事要相商。”道士回避,烧茶去了。主仆二人又从新叩拜,问到此地原由。于冰道:“日前你和林岱到贵庄探家,竟空往返了一遭。”文炜惊问道:“老先生何由知道?”于冰笑道:“我也是今日方知。”文炜两眼泪下,正欲诉说他哥哥话,于冰道:“不用你说,我已尽知。”于冰将文魁事略言大概,文炜、段诚早惊服得如见神明。又道:“自龙神庙与你二人别后,我午间即到贵庄。”段诚道:“老爷何以如此快走?”于冰笑道:“我一天可行二三万里,四川到河南能有几许路?”随将文魁在袁鬼厮店中教乔大雄抢亲起,直说至如何遇姜氏并欧阳氏,两人女扮男装,在店中层层问答的话;如何雇车打发起身,如何暗中着二鬼护送,于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,留住至今,详详细细说了一遍。主仆二人又惊服,又喜欢,扒倒一齐叩头。于冰扶起道:“我系从山东泰山碧霞宫才动身到此,一则安你主仆身心,二则说与你知道,你也该辞了林总兵父子,速去到寒家搬取令夫人回乡,另立家业方好。”说毕,举手道:“我去了!千万不可羁迟。”主仆二人欣喜欲狂,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头。于冰扶起文炜,又再四苦留,定要请入衙门内。于冰大笑道:“我岂能与仕途人周旋耶?”说着,走出庙来。主仆见留不住,要相送出城。于冰道:“你们若如此,我异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。”两人只得目送于冰而去,方回衙门。

  林岱不见文炜主仆,正要查问,只见他主仆欢欢喜喜入房来。见林桂芳正在,文炜喜极,便将适才见冷于冰如何长短,说了一番。桂芳大嚷道:“这是真奇人!真圣贤中人!你们为何不请他入来,我见一见?”文炜、段诚又说苦留不住的话,桂芳连连顿足道:“这是我福分薄,不得遇此神仙。罢了!罢了!”林岱道:“顷刻功夫,就驾云也得出了城,可传与辕门上官弁兵丁人等,速刻分八面追赶,儿与朱兄弟同去方妥。”桂芳道:“快去,快去!你们后生家,出了衙门就跑。”内堂官传出来,顷刻,众兵分门追赶。于冰刚走到东头尽头处,只见几个兵丁没命的跑来,问道:“尊驾可是冷先生么?”于冰道:“我姓张。”那几个兵丁私相议论,虽不往回请,却也跟住不放,早有一个跑回去了。少刻,文炜、林岱跑来,大叫道:“冷老先生少留步!”于冰回头一看,见是文炜和一个雄伟大汉同来,后面还有几个兵丁和几个将官。于冰站住,问文炜道:“你来又有何事?”林岱忙上前,深深一揖道:“家父系本府总兵官,姓林名桂芳,久仰老先生大名,适才因朱义弟未曾请入署中,家父甚是嫌怨,今着晚生星驰赶来,请仙驾入城一会。”于冰还礼毕,将林岱仔细一看,见他生得虎头燕额,猿臂熊腰,身材凛凛,象国家栋梁之器。向林岱道:“学生从不到城市中,适因朱兄有一小事,理合通知,何敢劳镇台大人相招?烦向大人前委宛道及,不能如命。”说罢,举手告别。林岱又复行跪请。于冰见他意甚诚虔,连忙扶起,道:“公子必欲我入城,我只在与朱兄说话的关帝庙内,与大人暂时一面,方敢从命。”林岱道:“得仙驾少留,无不遵依。”说罢,三人缀步回在庙中,众兵丁飞报林总兵去了。正是:

  烟霞三岛客,风月一林秋;

  若遇知音者,随地可羁留。

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

  

  词曰:土雨纷纷,征尘冉冉,凝眸归德行人远。饥鸟啄树叶离枝,青磷遍地光旋转。木偶军门,才思短浅,书生抵掌谈攻战。奇谋三献胜孙吴,凯歌方遂男儿愿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踏沙行》

  话说林岱再三跪恳,于冰方肯入城,同至关帝庙内。少刻,听得兵丁等众人来,说道:“我们大人来了!”须臾,听得庙外叫道:“冷先生在那里?”于冰只得迎将出去。林桂芳看见,紧跑了几步,拉住于冰的手,大笑道:“先生固然是清高人,也不该这样鄙薄我们武夫;若不是小儿辈赶回,此刻已到了安南国交界。”于冰道:“生员山野性成,村俗之态,实不敢投刺辕门。”桂芳大嚷道:“你为何这样称呼?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!日后总要你兄我弟的方可!”两人携手入房,桂芳先叩头下去,于冰亦叩头相还。两人坐下,林岱、文炜下面相陪。桂芳道:“朱相公时刻说老长兄所行的事,小弟听了,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。方才又说起他媳妇,承老长兄几千里家安顿他,这是何等的热肠!且能未动先知,真正教人爱极,怕极!”于冰道:“这皆是朱兄过为誉扬,冷某实一无所能!”桂芳道:“你也不必过谦,我今年六十多岁了,心上还想要再活一二十年,可到我衙门中住几天,将修养的道理传与我,我才放你走哩!”吩咐左右人道:“与冷先生快预备轿子!我是骑马来的。”于冰道:“冷某赋性愚野,不达世故,况贵署事务繁杂,实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;承厚爱就在这庙中住一半天罢。”桂芳道:“我知道。你不但我们武官,就是文官你也害厌恶。我衙门里有一处花园,你到那边,我不许一个人来往,何如?”于冰仍要苦辞,桂芳道:“你要不去,我是个老猪狗。”于冰见桂劳为人爽快,敬意又诚,不好十分违他的意思。说道:“大人请先行,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。”桂芳道:“轿已现成。”于冰道:“大人若象这样相待,冷某就决意不敢领教了。”桂芳道:“就不坐轿罢。”复又彼此让了半晌,桂芳方才先行,于冰与文炜等步入衙门。不想桂芳即在头门内恭候,携手到花园内,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。于冰道:“冷某断烟火食已数年矣!即茶酒亦不敢领。”桂芳道:“难道你经年家饿着不成?”于冰道:“果子或果干还间时用用。”桂芳道:“容易!”吩咐速刻整理。让于冰坐了一桌,桂芳与林岱、文炜坐了一桌。

  大家正在叙谈时,只见家丁禀道:“有军门大人差千总张彪为飞报军情事,星夜赍火牌前来,在辕门立等回话。”桂芳道:“取文书来我看!”须臾,家丁拿至,见上面粘着十数根鸡毛;拆开一看,内言:“大盗师尚诏,于本月初六日二鼓,率领数千逆党,在归德府城内各门举火,杀戮官民;刻下已据有归德,宁陵亦同时为贼所有。已飞饬南阳府总兵官管翼,从西南一路起兵,该总兵官即日整点五千人马,拣选勇敢将土,限六日内,至归德城下会兵殄灭!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,带兵赴援。事关叛逆,不得少延时刻,违误军机,致干未便。火速!火速!”原来明时各省俱有军门,提调通省人马,管辖各镇;督抚止专司地方事务,兼理粮饷。林桂芳看罢大惊失色!将票文送与于冰、林岱等公看,随发令箭,晓谕各营官弁:汇齐花名册籍,准备衣甲、器械、旗帜、马匹,今晚二鼓听点,违令定按军法。又传差来千总张彪问话,家人将张彪领来,参见毕,侍立一旁。桂芳问道:“军门大人定在初八日起兵么?”张彪道:“千总是初七日申时动身,此刻才到;亦听得大人早晚发兵,来知定在何日。”桂芳道:“怎么有此变异之事?你可知师尚诏是何等之人,并叛逆的原由么?”张彪道:“这师尚诏是初六二鼓,在归德城内起手;辰刻声息即到开封。午时陈留县解到奸细一人,系师尚诏妻兄,叫蒋冲;因在省城探听动静,病在陈留,窝家黄贡生与他煎药不如法,角起口来。黄贡生不能容忍,始行出首。陈留县立即锁拿夹讯,始知师尚诏根由。陈留县星夜解到开封,军门同巡抚二位大人会审,口供与陈留县所问皆同。”桂芳道:“你可将他口供详细说来。”张彪道:“这师尚诏原是归德府城人,自幼父母早死,依藉他族兄师德庆度日。他生得身长七尺五寸,腰阔八围,双拳开三石之弓,二臂有千斤之力。从十九岁便在赌钱场中寻觅衣食,屡行殴斗伤人,被地方官逐离境外。后来便在各府具游走。宁陵县中有父子几人,姓蒋名自兴,原是跑马卖解人家;他有个闺女,名唤蒋金花,十五六岁时遇一姓秦的女尼僧,说他有后妃之相,就住在蒋家,传与蒋金花一部妖书,名《法源密录》,内多呼风唤雨、豆人草马之术。这尼姑又闲行市镇,看见帅尚诏,说他龙行虎步,将来可做天子;因此蒋自兴听秦尼的话,招他做了女婿,与金花相配。又嫌宁陵地近省城,不便做事,迁移在彰德府涉县山中居住。从地中掘出银二三十万两,藉此招纳四方无赖之徒,无所不为,数年间逆党满一肯,各州县乡堡村庄镇,俱有窝家,潜藏叛贼头目、干办打劫财物,引诱愚人。师尚诏因归德是他祖居,所以归德党最多。二年前,又从涉具搬回,在归德左近居住。本月初六日二鼓时候,率领贼众,一齐发作,官吏尽被杀害,将归德据住。宁陵亦系同时内外协应为所得。事关重大,求大人即刻起兵。”桂芳道:“我知道了!”吩咐家丁用心打发他酒饭,张千总出去。朱文炜道:“幸亏我家中人离财散,若在虞城,又担一番惊险。”桂芳向于冰道:“小丑跳梁,劫夺城县,正是小弟等出力报效的时候。老长兄能替朱相公分忧,就不能与小弟出个主见?”于冰道:“冷早迂儒,未娴军旅,承下问,诚恐有负所托;然杀贼安民,正是替天行道,我寻思已久,要就这件事,成就几个人。只是一件,冷某若去,止可我们三人知道,只怕大人家丁传出冷于冰名姓,那时我即不辞而去矣。还望预行戒谕。不是冷某夸口说,只是略施小计,管教大人马到功成。”桂芳喜出望外,连忙出席顿首叩谢,道:“隐埋老长兄名姓,都交在小弟身上。”一面吩咐中军官,先选二十名精细兵丁,此刻起身,在归德、开封两处打探军情,陆续通报;传齐副、参、游守、千把等官,晓堂听点。灯后别了于冰,升堂拣选随征官将,复到教场点齐人马,至四鼓回衙。于冰道:“我与令郎、朱兄同骑马去。”桂芳道:“小儿向曾学习弓马,就是到两阵前,一刀一枪,也还勉强去得;朱相公瘦弱书生,教他做甚么?亦且衙门无人照管。”文炜道:“我去实一无所用。”于冰道:“我着你和林公子同去,有个深意在内;你苦失此机会,恐无出人头地之日了。”文炜连忙改口道:“晚生虽一无所用,也正要看看两阵对垒的势面。”桂芳道:“他去了,衙门内外无人奈何?”于冰道:“外事有承办官员,内事托一二老练家人,尚有何虑?况此去不过月余就要收功。非是我冷某藐视人,秦尼、蒋金花俱有邪法幻术,量军门和管镇台还未必平的了那师尚诏。”桂芳大喜道:“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原倚赖着老兄。既着朱相公去,便同去走遭。”到天明祭旗放炮,人马向东南进发。

  走了一日夜,探子报道:“军门大人初八日起兵,如今还在睢州道上安营,未敢轻进。”原来这军门姓胡名宗宪,是个文进士出身,做得极好的诗赋,八股尤为精妙,系严世蕃长子严鹄之妻表舅也,已做到兵部尚书,素有名士之称。他嫌都中不自在,求补外任,严嵩保举他做了河南军门,只会吃酒做诗文,究竟一无识见,是个胆小不过的人,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营,听候归德的动静。桂芳闻知,心上想道:“既然军门停住睢州,我且先会巡抚,亦未为迟。”于是将人马扎住,跟二三人入城。巡抚曹邦辅接入衙门,叙说目下贼情。言:“师尚诏连日分兵,已拔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处,各差贼将镇守;又于归德城外东南北三面,各安了三座营盘,为四方策应,使我兵不能攻城;又于城两面安了八座连营,防开封各路人马,约有二三万贼众据守;沿黄河一带,并永城地方,各安重兵阻绝东南两省救应,声势甚是猖獗,传言早晚来攻打开封。两位老镇台又未到,胡大人领兵离开封百余里,就在睢州道上安营,按兵不动,一任叛贼攻取左近州县。今早圣旨到,着军门火速进剿,勅谕弟办理粮草,参赞军机。是这样耽延时日,圣上责问下来,该如何复奏?弟刻下委员于各州县催办粮草,也不过三两日内就到军前。”桂芳道:“据大人所言,这师尚诏竟有调度,非寻常草寇可比。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见胡大人,请教破贼的军令。”说罢,辞了出来,带军马到了睢州,离军门大人三里安营,请于冰计议,并刻下贼形。于冰道:“俟大人见过军门后,自有理会。”桂芳到军门营前,禀见胡宗宪。礼毕,桂芳列坐一旁。宗宪道:“本院连日打听,知师尚诏相貌狰狞,兵势甚是凶勇,贼众下下十数万之多,本院因此按兵不动,等个好机会破他。”桂芳道:“兵贵神速!此时师尚诏虽据有归德,究之人心未定,理该鼓动三军锐气,扫除妖孽,上慰圣天子宸廑,下救万姓倒悬;若待他养成气势,内外一心,日日攻夺州县,似非良策。”宗宪道:“林总兵谈军何易易那?兵法云:全军为上,破军次之;攻心为上,攻城次之。大抵王者之师,以仁义为主,不以勇敢为先;此等鼠辈,有何成算?急则合同拼命,缓则自相攻击。耽延日久,必生内变;俟其变丽击之,非投降即鼠窜矣。若必决胜负于行阵之间,使军士血肉蹀躞,此匹夫之勇,非仁智之将也!吾等固应为朝廷用命,亦当为子孙惜福。”桂芳道:“此贼筹画迥非草寇可比,大人还须为急设处。”宗宪道:“本院已发火牌,调河阳总兵管翼同到睢州,等他来,大家商一神策,然后破贼,汝勿多言,乱我怀抱!”桂芳见他文气甚深,知系胆怯无谋之辈,只得辞出,与于冰诉说军门的话。于冰道:“贼众备细,冷某已尽知,俟管镇台同曹抚院到来,自有定夺。”不想于冰于怀庆起身时,已将二鬼放出,在归德一府往来,查听众贼举动,许他们不论早晚,有信即暗中通报。又候了一日,总兵官管翼到来,先到桂芳营中拜望,问了原委,然行同桂芳去军门营前禀见。军门传入,两总兵参见毕,军门命坐两旁。胡宗宪道:“贼势凶勇,断不可以力敌;我看屯兵待降,还是胜算;二总兵有何高见,快我肺腑?”管翼道:“探访的贼众志气不小,兼有邪法,必无投降之日;即投降亦为王法所不容,宜速该并力剿戮,除中州腹心之患为是!”宗宪拂然道:“此林总兵之余唾也。”管翼道:“不知大人有何妙谋?”宗宪道:“本院欲行文山东、江南两省,会齐人马,三路军门合剿;此战必胜,攻必取、至稳之计!二镇将有同心否?”桂芳道:“贼势疾同风火,山东、江南人马非一日可至,倘再攻陷开封,当如之何?”宗宪忙用两手俺耳道:“汝何出此不祥之言?诅咒国家,就该参奏才是!”两总兵相顾骇愕,不敢再议。坐了好半晌,宗宪忽然以手书空道:“师尚诏,师尚诏!汝何不叛逆于他省,而必叛逆于河南?真是咄咄怪事!”两总兵见他心绪个宁,各辞了出来,桂芳又同到管翼营中。管翼道:“胡大人无才无勇,必蹈老师玩寇之罪!你我这两总兵好容易得来,岂肯白白的教他带累?不如公写一书字,特你我两番议论的话,详细达知巡抚曹太人,看他是何主意?将来你我也有得分辩。”桂芳深以为然,随即公写书字,星夜寄去。

  至第二日绝早,巡抚曹邦辅到来,先到军门营中,差人请二总兵议事。于冰将林岱、文炜俱暗中嘱咐过:“如此如此!”两人扮做家丁,跟了桂芳到中军帐。诸官见礼毕,军门、巡抚对坐,二总兵下坐,大小武官分立两边。曹邦辅道:“贼势日猖,开封亦恐不保,二位镇台大人不肯动兵,欲师尚诏自毙归德耶?”两总兵俱不好回答。宗宪道:“弟等欲商议神策,一戎衣而定归德。奈事关重大,恐蹈丧师辱国之耻,故不得不细细酌斟耳!”邦辅微笑了一笑,又向二总兵道:“两位镇台亦有神策否?”二总兵齐声道:“统听二位大人指示施行!”曹邦辅道:“我本文官,未知行阵轻重缓急,然此事亦思索已久;若率众攻夺归德,贼众远近俱有连营阻隔;若命将力战,胜负均未敢定。必须使他四面受敌,不能救应方好。无如宁陵、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处,又为贼得去,其羽翼已成,奈何,奈何?”诸官俱各无言。忽见朱文炜从林桂芳背后走出,跪禀道:“生员欲献一策,未知诸位大人肯容纳否?”胡宗宪问左右道:“此人胡为乎来?”桂芳忙起立,打躬道:“此是总兵义子朱文炜,系本省虞城县秀才。”宗宪大怒道:“我辈朝廷大臣尚不敢轻出一语,他是何等之人,擅敢议及军机重事?将恃汝义父总兵官,藐视国家无人物么?”曹邦辅道:“用兵之际,智勇为先,不必较论他功名大小,此时即兵丁,亦可与言。”说罢,笑向文炜道:“你莫害怕,有何意见,只管向我尽情说;就说得不是些,不听你就罢了,有何妨碍?”文炜叩头禀道:“目今师尚诏四面俱有连营,列于归德城外;西门外人马倍多,此防开封之教授也。依文炜下情猜度,贼四面虽有连营八座,不过人多势众,谅非精练之卒,理应先攻通我开封道路;宁陵虽为贼据,镇守者必非大将之才,可一将而取也。文炜访得贼众家属虽尽在永城寄顿,去归德止有一百八十里,此城内必有强兵猛将保守,宜速选一大将,带领硬兵铁骑,但旗息鼓,绕道直捣永城,尚诏必遣兵救应;比及贼众救到,永城亦攻拔多时矣。永城既得,归德贼众人人心内俱有妻子系念,势必心志惶惑,战守皆不肯尽力。然未攻永城之前,必须先遣一将,引兵攻打宁陵,使贼人无暇议我之后。再着勇将三四员,命一大将统之,带兵直驱归德,攻其西面连营,却断断不可全攻,或攻西北,或攻西南,止攻一营,一营破,则七营定必牵动。复用一二将带兵,遥为观望,俟其七营教授时,赶来尽力合击,贼众不知有伏兵多少,必散败走归德矣。此时须趁势即勒兵归德城外,佯为攻打之势,使彼不暇救应诸路,姑留虞城、夏邑不攻,俟永城、宁陵两处成功后,则西北正东俱为我有,就以破永城之兵攻夏邑,以破宁陵之兵攻虞城,二城谅无才智之人把守,破之最易;二城破后,沿河守御贼众,可不战而散。大人可一边遣将接应诸路,一边起阖营大兵攻归德,师尚诏四面援绝,虽欲逃走,亦无路矣!庸愚之见,未知各位大人以为何如?”曹邦辅拍手大笑道:“此通盘打算,较围魏救赵之策,更为灵变敏捷。我亦曾昼夜思索,必须如此,使贼人前功一朝尽废,只是想不到恁般调度耳!真是圣天子洪福,出此智谋之士!但还有一件我倒要问你:贼众妻子果都在永城么?”文炜道:“此系至真至确!生员何敢在军前乱道,做不保首领之事?”曹邦辅道:“永城一破,归德贼众之心必乱,此策最妙!然大众妻子尽寄一城,城内强兵自倍多他处,而猛将定必有数人镇守,这必须一武勇绝伦、智谋兼全之将,方克胜任;少有差迟,不但自己送了性命,且误国家大事不浅!而虞城、夏邑俱不能攻夺。”说罢,向帐上帐下普行一看,道:“那位将军敢当此任?”众将官无一应者。又见林总兵背后走出金刚般一大汉,跪禀道:“生员愿去立功!若得不了永城,情愿将首级号令辕门,为无勇无才、妄膺大任者戒!”曹邦辅向众官道:“大哉,言乎!”又笑问道:“看你这仪表,实可以夺昆仑,拔赵帜,你且说你又系何人?”林桂芳欠身道:“这是小弟长子林岱。”曹邦辅亦欠身拱手道:“智勇之士,尽出一门。我看令郎汉仗雄伟,气可吞牛,定有拔山扛鼎之勇,此去必成大功。今朱秀才之谋既在必行,理合一齐发作,方使逆贼前后不能照应;老镇台就与令郎拨三千人马,暗捣永城。功成之日,我与胡大人自行保题。攻打西面连营责任,也不在取永城之下,须得英勇大将方可胜此巨任;两镇台属下,谁人敢去?”管翼道:“小弟愿领本部人马效力。”邦辅道:“老镇台亲去,胜于十万甲兵,小弟无忧矣!”桂芳道:“小弟去攻打宁陵。”邦辅道:“宁陵不用起动老镇台,遣两员将备带一千人马即足。镇台可带兵接应令郎,倒是第一要务。管镇台止有本部五千人马,攻打贼营八座,实是不足;看来再有一二勇将统兵接应协击,方为万全。”话未完,忽见中军帐下闪出两个武官,跪禀道:“小将一系军门左营参将罗齐贤,一系辕门效力守备吕于淳,情愿接应管大人,只是没有人马。”邦辅道:“就将胡大人麾下人马,拨与你三千最便,何用别求?”宗宪满面怒容,说道:“曹大人以巡抚而兼军门,足令人钦羡之至!只是此番若胜,自是奇功;设或不胜,其罪归谁?”邦辅大笑道:“以孔明之贤智,尚言成败利钝不能逆睹;邦辅何人,安敢保其必胜?至言以巡抚而兼军门,是以狂悖责备小弟,但小弟既为朝廷臣子,理应尽心报国,无分彼此,胜败非所计也。日前奉旨,着小弟参赞军机,就是今日提调人马,亦职分所应为。今与大人讲明:胜则大人之功,败则曹某与二总兵认罪。若大人按兵观望,小弟不敢闻命!”宗宪面红耳赤,勉强应道:“小弟亦不敢贪人之功,以为已利,只求免异日之虞而已!”邦辅又向林岱道:“兵贵神速,迟则机泄,公子可回尊公营内,整点人马,即刻起行。”又向文炜道:“你系主谋之人,若得凯旋,其功不小。”众人散出。邦辅又坐催宗宪发了令箭,点三千兵与罗齐贤等。复到二总兵营内,打发各路兵将起身,然后入睢州城公馆内,发火牌催督军饷。胡宗宪在营内一无所事,守着自斟壶二三把酣饮、嗟叹而已。正是:

  

  秀才抵掌谈军务,巡抚虚心用妙谋;

  诸将舍命平巨寇,军门拼命自斟壶。

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

  

  词曰:马踏平沙,将军街命,镇静无譁。打破孤城,斩杀巨寇,两判残

  花。兵威远近惊讶,那女尼神游鬼查;一遇通元,智穷力竭,远遁烟霞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柳梢青》

  且说师尚诏据住了归德,又得了四县;他也知道收买人心,开仓赈济,并恤被兵火之家,四县亦如此行事。自己号为雄勇大元帅;有十数个知心将佐,俱号为小元帅;其余一二百贼将,俱号为将军。妻蒋金花号为妙法夫人,秦尼姑号为神师;他族中群贼,各有名号。凡攻城掠地,战守接应之策,系这尼姑提调。

  师尚诏久有取开封之意,听得胡军门初八日起兵,只得料理迎敌。后又听得停军睢州,调两镇人马,四五天不见动静,遂遣诸贼将旁取夏邑等县。一日,笑向诸贼将道:“军门胡宗宪无谋无胆,今驻军睢州,不过掩饰地方官和百姓耳目,他心上害怕可想而知。我意欲分兵三路:一军趋开封东北,声言取考城,绊住胡军门人马;一军趋开封之南,傍掠州县,牵住各处救兵;我领诸将鼓行而西,直取开封。量胡军门庸才,断不敢回军救应;即或敢来,分兵御之,亦未尝不可。直要诸将竭力用命,攻破开封,传檄诸郡,全省可得矣!尔等以为何如?”伪神师秦尼道:“此计尚非万全。胡军门调两镇人马,早晚即到;我若能一朝而下开封。犹可并归德之力,敌三处人马,胜有八九。若屯兵于坚城之下,两镇救军齐至,攻我左右,胡宗宪杀回,阻我归路,开封曹巡抚发人马攻我之前,是我四面受敌,反为不美。况归德去开封三百余里,一时不能接济,军兵一败,人心动摇,归德亦不守矣。为今之计,速差精细人探听两路军强弱,领兵主将才勇如何,然后相机而动,可战则战,可守则守;再传谕西面连营八处主将,昼夜防备攻击。胡军门既系胆怯之人,两镇定不服他调度;日久又恐朝廷罪责,势必各军其军。某等可选集诸将,败其一路,则三路官军俱皆瓦解矣!此慎重之策也。”师尚诏道:“神师所见甚是明透。我只愁朝廷另换军门,则费手耳!”随差人分路打探官兵动静。

  再说林岱领了三千人马,桂芳又派了守备两员相帮。于冰充做总兵府幕客,改为武职衣中打扮,也随在林岱军中;卷旗息鼓,昼夜潜行,到了永城地界。镇守永城主将系师尚诏之弟尚义,又有族兄师德,还有三个贼将军,一叫邹炎,一叫余铸,一叫王之名,俱皆勇敢善战,而邹炎更是超众,其武勇与师尚诏一般。诸贼将家口寄顿永城,全仗此人保守。这日探子飞报入城,言有三四千官兵,打着怀庆总兵旗号,离此不过数里。师尚义听了,随即点起一千贼众,同邹炎大开城门迎敌。少刻,见一枝人马飞奔前来,门旗开处,一将当先。但见:

  

  虎头燕额,猿臂熊腰。腕悬竹节钢鞭,鞭打处千军溃散;手提豹尾画戟,戟到处万夫辟易。声似震雷,有斩将搴旗之势;眸如掣电,擅投石超乘之能。身披烂银甲胄,坐跨踢雪乌雅,成都称为宦家子,中州号作冠军侯。

  

  师尚义将人马摆开出阵。林岱也不容话,提戟就刺,尚义即忙架隔,只三合,尚义败走。邹炎大叫道:“初次交锋,安可失了锐气!”倒提大刀,飞马来迎。林岱见贼将身躯长大,相貌凶恶,知是一员勇将;提戟刺去,两将鏖战有四十余合,林岱不归本阵,拨马往北而去。邹炎赶来,林岱翻身一箭,正中邹炎左臀,倒下马来,尚义率兵救起了邹炎,林岱杀回城内。余铸领出二千贼兵助战。这边两个守备,亦率众相杀。林岱一枝戟,一条鞭,马到之处,无不披靡。尚义见林岱凶勇,领兵败入城去。林岱也不攻打,听于冰吩咐,于十里以外安营。

  师尚义等入城,邹炎咬牙切齿,誓报一箭之仇。余铸道:“怀庆领兵主将,甚是勇猛难敌,看来不如智取。今他已战胜,晚间必不准备,依我主见,止留五百人守城,其余人马,尽数带领,我同元帅于二更时劫营,每人以白布包头,以便夜战相识,杀他个片甲无存,与邹将军雪恨!”邹炎大喜,道:“此计最妙!我臂上也算不得重伤,大家同去为是。”师尚义依了余铸的议论,请师德同王之名守城,约定二鼓后起身。且说于冰向林岱道:“此时天色渐晚,可吩咐将士不必卸甲,速刻饱食,听候将令。”少刻,逐电暗报。于冰笑道:“不出吾之所料也。”随向林岱耳边说了几句,起更时候,请两守备各带人马五百,在营盘两边埋伏。贼众劫了空营,必要急回,二位可放起号炮,速领人马追杀。”两守备遵令去了。于冰同林岱领二千人马,暗暗的埋伏在水城东北五里之外,又着军士以白布包头,临期自有将令。二鼓以后,师尚义等领贼众五千余人,至林岱营前呐喊杀人(入),见是空营,喝令众贼速退,号炮一响,两守备带兵杀来。于冰听得号炮震响,知贼众人营,吩咐二千军士,假装贼众败回之样,到城下乱喊开门。师德同众贼见城外人马俱头包白布,知是自己的人众,约料是败了回来,连忙开放城门,林岱率军杀入。止有五百强壮贼众,余俱是老弱家属,顷刻剿斩殆尽。于冰道:“贼众劫了空营,少刻便回,诚恐二守备兵少,林兄可领一半人马迎杀上去,我在城中率众搜拿叛党家属。”林岱分兵出没半里远,遥见众贼飞奔而来。林岱率众迎杀,后面二守备又到,两下夹攻,贼众只顾逃命。师尚义走脱,带贼兵叫门,于冰又放出五六百兵开门便示,尚义大惊,招呼余铸道:“巢穴破矣!你我速奔夏邑。”此时邹炎因箭伤痛甚,不能力战,已死在乱军中。林岱同二守备追杀数里,分一半兵,令二人赶去,自己回永城料理。众贼跑到天明,只见一枝人马从西南来,为首一员老将,带领着许多将佐,喊一声,将众贼围住。众贼俱系筋疲力竭之人,那里当得起生力军剿戮?随后二守备又到,杀死者一千余人。共五千贼众,沿途跑散,并带伤死亡者又一千余人;其二千余人都跪下哀呼乞命,情愿投降,杀贼赎罪。桂芳准其投降,活捉师尚义,斩了余铸,合兵入永城。于冰迎着,说道:“令公郎已成大功,各贼家属俱皆拿下。冷某还有恳求,未知肯容纳否?”桂芳道:“我父子俱系老长兄提携,若有吩咐,无不如命!”于冰道:“贼众家属,除师尚诏同族以及亲戚,听候军门、巡抚发落外,其余从贼家属妇女,尽行释放;男子未过十六岁,老人已过六十岁者,俱准为民,精壮者未敢轻纵,理合监候,俟事体平定,任官吏审讯,分别办理;若有逃脱,再投逆党者。拿获立即正法,大人以为何如?”桂芳大笑道:“不但老长兄有此仁慈,即小弟亦何乐于多杀?将来起解他们时,弟还要细细查问,开脱些出去。”于冰作揖道:“如此更见厚德!”又说了得永城始末,并林岱武勇,桂芳欣悦不已。吩咐各将弁饱餐休息,着书吏将阵亡军士记名,带伤者养病,次留一千五百怀庆兵守城,就着随林岱的两个守备镇守;又将他二人着实奖誉几句,自己同林岱、文炜、于冰带了投降的二千余贼众,并本部人马,攻打夏邑。差官与军门、巡抚两处报捷。

  再说总兵管翼带了本部五千人马,离归德还有三十里,便下令着军土严装饱食,又吩咐参将郭翰道:“我领三千人,先率诸将攻其西北一营,你可远远差人探听贼营。若攻杀不破,你可领兵速并力协攻;若贼营已散乱,你可按兵不动,待他别营救兵到来,再领人马帮助。此养精畜锐,次第收功之法也。”郭翰领命。管翼带兵急驰,不数里,遥见八座连营,每营相离各二三里不等。管翼大声向众将道:“你们看贼营人马虽多,率皆乌合之众,一经交战,势必丧胆,断不可存彼多我少之心。本镇今日不要命了,你等求功名、叨重赏,就在此刻!可舍性命,随本镇去来!”众军兵暴雷也似的答应了一声,一个个如流星掣电,飞奔贼营。贼众虽有探细的人,及至传报时,兵已到了营门,发声喊,一涌杀入。众贼见开封人马许久无有动静,他们有何纪律,有何军法,便日夕饮酒吃肉,硬夺左近村乡财物东西,以为快乐,那里还作准备。不意此军如风雨骤至,只得勉强迎敌,三两合,俱各弃营望南奔驰。贼营中传起鼓来,各营俱来救应,反被逃窜败兵,踏乱了营盘。管总兵奋力赶杀。贼众见官兵人少,一齐围裹了来,陡听得大炮一声,见一将领兵,和(如)推山倒壁风驰而来,兵势甚猛,乃参将郭翰也。众贼一见,各心上慌乱起来。又见来兵也少,复勉强相杀。正战间,又听得大炮一声,见一军从正西杀来,两员将官在前,兵丁在后,正是罗齐贤、吕于淳接应人马,势同山岳般压来。贼众早已心慌,今又见此军蹙至,也不知官军有多少埋伏,有多少接应,谁还肯舍命相杀?便一齐往归德败走。三路官兵随后追赶,离归德城还有三里余,管翼因兵少,亦不敢直逼城下,就在正西安营,遣官睢州报捷,请军门合兵攻城。

  且说败兵跑入归德城内,师尚诏问明原由,大怒道:“八营二万余人,连六七千官兵都战不过,还想攻打开封,真是可笑可恨之事!”伪神师秦尼道:“管总兵人马远来,又经战斗,可速遣兵破其营垒,使他不能停留城下方妥。若此兵容其过夜,则明早开封人马俱集城下矣!”尚诏道:“神师所言,正合吾意。”却待遣将发兵,只见探子报道:“怀庆总兵林桂芳,遣子林岱攻夺了永城,已提兵攻打夏邑去了。”尚诏大惊道:“永城本帅兄弟亲戚并各将妻儿在内,此一残破,断难瓦全,不可不遣将争取。”诸将听得失了永城,一个个心胆俱碎,都磨拳擦掌,乱嚷的要去夺永城。少刻,又报:“宁陵已被开封兵攻破!”随即又报:“虞城被河阳总兵遣将攻打,镇将帅众投降;夏邑又被怀庆总兵攻陷!”尚诏捶胸大叫道:“数年心血,半月辛勤,一朝尽丧矣!”秦尼道:“胜败兵家常事,元帅不必过忧;不是贫僧夸口,管保已失州县,指日复得!若为永城有元帅并诸将的家属在内,贫借此刻领一千人马,手到夺回,以安大众之心。目令止存归德一城,可速传令着城外诸将,拔营入城,且不必与官兵对敌,只教他们预备守城之具,并鸟铳火炮各项;各门派将分守,准备官兵攻城。主帅亦不必战,待贫僧夺了永城回来,再商妙策。”说罢,急急领兵去了。师尚诏随将城外诸贼,调回守城。

  且说林桂芳攻拔了夏邑,斩了镇城贼将,留兵把守,领人马往归德进发,攻打虞城的将佐,亦来合兵,又带来沿河守汛许多投降贼众。忙差官去睢州报捷,请军门同巡抚会剿。胡宗宪连接捷报,正在愧悔之间,曹邦辅来至营中,笑说道:“诸将成功,皆朝廷洪福,大人威德所致;刻下贼众止有归德一城,四面无援,指顾即可尽歼丑类。大人可速起军马,小弟同去收功走遭。”宗宪羞愤道:“此原是大家合谋而行,不意伊等竟能侥幸,到底还是诸将之功居多。起兵攻围的话,尚须缓商。”曹邦辅道:“大人之言差矣!昔汉高论诸将功,以萧何为功人,请将为功狗,盖以追逐狡兔者狗也,而发纵指示者人也。今日诸将之功,皆大人发纵指示之力,朝廷将来论功行赏,大人自应首推;天下安有大元戎披坚执锐,与士卒拼命行阵间的道理。”宗宪听了这几句话,连连点头道:“大人见解,实足开我茅塞。”他不用邦辅催促,随趴下令:着各营此刻俱起,限本日定到归德门下。

  且说于冰正与桂芳行走中间,超尘在耳边暗报道:“适才秦尼领兵一千,夺取永城去了。”于冰想道:“我闻此尼精通法术,二守备如何是他敌手?”忙向林岱道:“你可速带一千人马,同我速赴永城。”桂芳欲问原委,于冰道:“回来自然明白,大人只管先行一步,去归德城下安营。”说罢,同林岱领兵,走有三十余里,见一队人马在前。林岱大喝道:“叛贼那里走?”秦尼见有官兵赶来,用剑虚向地下一画,顷刻竟成数里长一道深沟,军士惊喊起来。于冰看见,也用剑向沟上一画,即成平地。秦尼见破了他的法术,将人马摆开,瞧见官军队里门旗下有一将,身高体壮,貌若灵官,提方天戟,骑乌骓马,威风杀气,冠绝一时。秦尼看见,大惊道:“我见师尚诏相貌,以为真正英雄;此人仪表,较师尚诏又大方几倍,足征我眼界小,识人未多。”笑问道:“来将何名?”林岱将秦尼一看,但见:

  

  面如满月,头无寸毛,目朗眉疏,微带女娘韵致;神雄气烈,不减男子魁梧。弃锡杖而挂霜锋,权学曼陀之化相;骑白马而诵符咒,非比阿难之法轮。请他做群贼师傅,有余,有余;算伊为佛门弟子,不足,不足。

  

  林岱道:“我乃怀庆总兵之子林岱是也。妖尼何名?”秦尼道:“我师元帅殿下秦神师也。日前攻破永城,就是你么?”林岱道:“是我。”秦尼道:“你气宇超群,将来定有大福,快回去换几个薄命的来!”林岱大笑道:“这妖妇满口胡说!”提戟飞刺,秦尼用剑相还。只两合,秦厄败走,取一块黄绢儿,向林岱掷来。须臾,变为数丈铜墙,将林岱围住。秦尼正欲擒拿,于冰出了阵门,将剑向铜墙一指,口中念念有同,只见剑尖上飞去一缕青烟,烟到处,将铜墙烧为灰烬。秦尼见此法又破,急向对阵一看,瞧见于冰,但见:

  

  儒巾素服,布履丝绦。目聚江山秀气,心藏天地元机。神同秋水澄清,知系洗髓伐毛之力;面若春霞灿烂,多由息胎辟谷之功。煮水烧铅,扫尽壶中氤氲;悬壶种药,救彻人世痴顽。真是剑尖指处乾坤暗,丹篆书时神鬼号。

  

  秦尼看罢于冰,大为惊异,道:“此蓬岛真仙也!何故在尘世上烦扰?”随向于冰打稽首道:“先生请了!”于冰亦举手还礼。秦尼道:“先生何名?”于冰道:“无姓名。”秦尼道:“岂有无名姓之人?不肯说也罢了。适才先生破吾两法,足见通元。我还有一小法请教!”于冰道:“只管尽力施为!”秦尼用剑书符望空一指,少刻狂风骤起,飞来房大一石,向于冰打来。于冰微笑,从离地吸气一口,用力向大石一吹,此石化为细粉,飘飘拂拂,与雪花相似,顷刻消灭。两镇军兵俱无心斗战,一个个眉欢眼笑,看二人斗法。秦尼又用一分身之法,将顶门一拍,出十数道黑气,黑气凝结,现为十几个秦尼,各仗剑来战于冰。于冰将两手齐开,向众秦尼一照,霹雳(一声)十几个秦尼化为乌有。秦尼向怀中取出五寸长一草龙,往地下一丢,立变为三丈余长一条青龙,秦尼下马腾身跨上,道:“我要到一地方去公干,亦无暇与你作戏。”用手在龙项上一拍,那龙便口张爪舞,四足顿起风云,将秦尼架在空中,在正东去了。于冰大笑道:“妖尼计穷,必去永城作祟!”向林岱道:“你可领人马回营,着实吩咐诸军:有人敢露我斗法一字者,定行斩首!”说罢,从马上一跃,只见烟云缭绕,亦飞向正东而去。两阵军士看得目乱神痴。林岱催马向众贼大喝道:“尔等还是要生要死?”众贼兵倒戈弃甲,跪在地下,道:“小的们皆朝廷良民,误为妖人诱引,今愿投降,永无异志!”林岱道:“尔等既愿投降,我何乐多为屠戮,可随我回营听令。”众贼齐声答应:“愿听将军指挥。”林岱将两路人马带回,桂芳已在归德城下安营。林岱入见,与桂芳诉说于冰与秦尼斗法,并于冰吩咐不准传扬的话。桂芳与文炜听了,不由得膛目咋舌,竟不知为何如人。随晓谕众军:“有人传言斗法一字者,立行斩首示众!”正是:

  

  云车风马时来去,人世军营暂度春;

  今日阵前传道术,方知老子本犹龙。

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

  

  词曰:颁新令,拜君恩,刁斗静无声。轻裘缓带立功名,胸藏十万兵。

  排五花,列七星,龙韬虎略精。遣将发兵次第行,指顾庆升平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阮郎归》

  且说于冰驾云赶上了秦尼,秦尼回头向于冰道:“薄伐去境,两贤岂相厄哉?”于冰道:“我代天斩除妖逆,亦不得不然!”秦尼道:“先生亦不可太小视我!”随骑草龙过了永城,到砀山地界。于冰云路本快,因要看他的作用,遂缓缓的赶来。见他落在一空地上,用剑画一方城,站在正中,仗剑向四方指点。于冰待他作做停当,方才下来。秦尼道:“先生既有神通,敢到我画的城内走走否?”于冰笑道:“如人无人之境耳!”提剑走将入去。秦尼将剑诀一煞,陡然间天昏地暗,蕾雨交作,斗大的冰块如雨点般打下。于冰早已遁出了方城,剑上飞一道神符,大喝道:“雷部司速降!”顷刻庞、刘、苟、毕四天君,协同着雷公、电母、风伯、雨师听候法旨。于冰道:“今有妖尼拘来无数邪神,在此地肆虐,烦众圣急速赶逐!”众神领命施威,迅雷大电,满空乱飞。秦尼请来的众邪神,俱各四散奔逃,依然日朗无清。于冰道:“妖尼还有何法?”秦尼稽首道:“弟子佩服矣,必定要求大名。”于冰道:“吾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也。”秦尼道:“我游行四海久矣,道法神奇无有出先生右者;吾欲拜先生为师,未知肯容纳否?”于冰道:“吾师门下无一女弟子,我何敢擅为收留?你若能改邪归正,速斩师尚诏夫妇投降,吾即收你为弟子。”秦尼道:“先生既戒律精严,我亦不敢强求;师尚诏是我教诱他起手,今又杀他,实不忍做此不义之事。先生若肯放我回归德,我劝师尚诏投降,或远遁异域,成先生大功何如?”于冰道:“他如不降,该怎么?”秦尼道:“不降便是不知时势之人,我安肯与他同败,即不辞而去矣。”于冰道:“你所言亦近理,我也不逼迫你,你若失信,拿你如反掌之易耳!去罢!”秦尼打一稽首,骑草龙回归德去了。于冰亦借遁回营。

  再说秦尼入了归德城,见师尚诏详言与于冰斗法原委。师尚诏同诸贼将听了,无不惊惧。秦尼道:“今官军气势甚大,量归德一城,亦难抗拒王师。我等所凭恃的是法术,今官军营中,又有高出我等百倍之人,不如收拾府库金银,领家属众将杀出城去,贫僧与妙法夫人前后照应,可保无虞。星夜奔到江南,由范公堤架船入海,在外国另寻一番事业,亦可以称王称帝,传及子孙,何必在中国图谋,就是贫僧月前着元帅亲族,并各将妻小尽住永城,也是虑有今日,走江南留一条便路。不意永城先被官兵打破,反将家属全失,此中实有天意,非人力所能及。元帅宜趁早回头!贫僧的话,都是审时度势之语。倘若归德一破,玉石俱焚,彼时虽追悔亦无及矣!”师尚诏听了,低头无语。秦尼又着人将妙法夫人请来商议。蒋金花道:“吾师偶尔失利,便就惧怕至此!吾视退开封人马,真同折枝之易;谁肯将数年血汗勤劳,坏于一旦?”秦尼复苦口陈说利害,金花不从。秦尼道:“你既执意不从,容俟缓图。”说罢,自回寓所。少刻,人来报道:“秦神师不知去向!”师尚诏听得如失左右臂,不禁举止慌错,命众贼满城查访,杳无踪迹。

  再说于冰回到了军营,桂芳等迎接入去叩谢,倍加钦服。坐间叙说秦尼去劝师尚诏投降的话,不知尚诏听他不听。正言间,探子报道:“军门、巡抚二大人领兵同来,已在归德城西十里之外,遣将预行安营;不过数里,两位大人就到。”随即管总兵差人知会迎接。桂芳吩咐快备鞍马。于冰道:“朱兄、林兄亦该随去交令。”桂芳道:“自然该去走走。”三人去营会齐了管翼,又带了此番得胜将官,同到军门营中相见。曹邦辅也在中军。诸将上帐参见报功毕,胡宗宪道:“尔等不至于败北,皆是朝廷洪福,我与曹大人用人之幸!”曹邦辅道:“二位镇台大人身先士卒,竭力疆场,直令弟辈钦仰不已!朱文炜筹画得宜,林世兄勇冠三军,郭翰、罗齐贤、吕于淳随管大人建立奇勋,破贼营一连八座;平寇之功,管大人同文炜、林世兄实为第一。”胡宗宪道:“曹大人过于奖誉!歼除些小毛贼,偶尔侥幸得胜,算什么军功,今后只要随我打破归德,方算得奇功万古!”二总兵道:“敢不听大人指示,报效国家!”宗宪吩咐排会军筵席,与曹大人洗尘。不多时,军中奏起乐来。安放桌椅,巡抚与军门上坐,二总兵左右坐,副参等官下坐,余俱两旁站立。曹邦辅道:“林世兄、朱秀才出奇用力,非在官比,我与胡大人该与他贺功酬劳才是。”吩咐:“另设一席,在副参之下,本院还要借胡大人的酒,倒先要敬他二人三杯!”宗宪道:“大人要赏饭,可着他二人到中军帐外,另坐了罢;无禄人安可与仕宦同席?”曹邦辅大笑道:“大人能量他二人将来不能做到军门、巡抚么?”胡宗宪暄(瞑)目摇头,也大笑道:“只怕还未能也!罢了,既曹大人开了口,就着他两个在副参以下坐坐罢。”文炜、林岱先向军门、巡抚叩谢,次向二总兵叩谢,再次向副参打恭,又向两旁诸文武官谢罪,然后就坐。军门行酒鼓乐正浓,只见中军官慌来禀道:“圣上差缇骑数十人,到曹大人营中去了!”众官皆大惊失色。邦辅亦大惊异,心下道:“怎么缇骑来拿我?”飞忙别了众官回营,二总兵也要辞去探问。胡宗宪大笑道:“二镇将亦太世故了!圣上严明,凡我辈大臣贤否,无刻不在胸臆间。曹大人诸处俱好,也还有点才情,惟‘骄’之一字未除,所以有此一跌。他是封疆大吏,师尚诏在本省谋为多年,他所司何事?‘纵容反叛’四字,实罪有攸归。即本院亦有失查微嫌,将来圣上问及时,我少不得与他方便一两句,尔等俱各安坐饮酒,无庸代为愁烦。”又吩咐左右:“拿大杯来!今日有一不醉者,本院亦不依!”众官各就坐,中军又奏起乐来。少刻,巡捕官禀道:“曹大人来了!”众官各猜疑道:“既有缇骑,为何轻易放回?”胡宗宪率领众官接去,只见曹邦辅向胡宗宪道:“大人快将军门印请来!”宗宪慌无所措,只得将军门印付与,曹邦辅接了递与跟随官,旋即往正面一站,向宗宪道:“有圣旨!跪听宣读!”胡宗宪朝上跪了,曹邦辅取出旨意,朗念道:“胡宗宪身膺军门重寄,不思尽忠报国。自师尚诏叛据归德,宗宪事事畏缩,无异妇人,致叛贼杀官夺城,皆其所致。今差缇骑锁拿入京,朕面审其一切。军门印务,着巡抚曹邦辅兼理,率总兵官林桂芳、管翼督师,速擒巨寇,剿灭众贼,早慰朕望。钦此!”宣读毕,闪过缇骑六七人,将胡宗宪冠带脱去,就要上锁。邦辅道:“俟入都后,再上锁罢。”缇骑道:“此系奉旨钦犯,我等何敢私徇!”说罢,上了大锁,令交代军门事务。宗宪泪流满面,向邦辅、桂芳等道:“三位大人俱在此,我有何畏缩不前处?”邦辅道:“此不过圣上急欲收功,藉大人鼓励军将,想蜀日越雪,不久自招白也!”缇骑等立即押入后营,这是要搜剥他银钱之意。邦辅又淡淡的开解了几句,随他们去了。一面排香案谢恩拜印,一面吩咐幕客写本回奏接印日期。众官俱各叩贺。缘胡宗宪按兵睢州,前此两总兵写字达知邦辅,邦辅就将两镇书字,并目下贼人情形,同奏书在一处,进呈御览。明帝大怒,还要拿他的家属,亏了严嵩开解,有俟宗宪到京,审明玩寇误国实情,再行重治其罪,因此才止拿了他一人。

  再说邦辅拜印后,升帐坐下,诸官又复行参谒。邦辅道:“大寇未灭,非饮酒奏乐时也。”吩咐将酒筵席收去,向桂芳道:“镇台领本部人马,并投降贼众,我再拨与你人马二千,攻打归德东面;管镇台领本部人马,我拨与你人马四千,攻打归德南面,林公子武勇超群,可当一面之任,今权授为先锋之职,领本部院六千人马,偏将二十员,攻打北面。若参游等官,有不受节制,不肯尽力,敢于玩忽者,只管按军法从事!”林岱叩谢。又向众官道:“西面本部院攻打。朱秀才大有谋画,可权充本院参谋之职,自今日为始,你就在我营中居住。”文炜叩谢。又唤过罗齐贤、吕于淳道:“与你二人一千兵,可分为两班,每到夜晚,在归德四面巡查,不许放走反叛一人。”又令参将郭翰道:“与你三千人马,不拘归德那一门外,拣地势高处扎营,于营内再筑一台,差兵轮流眺望;见贼兵出那一门,你即带兵救应,一边遣人报知本部院,不得遗误!”又着将此番克敌攻城有功兵将,汇一册名,详细注明大小功绩,以便将来升题选用。又着幕客做了十数道榜文,命诸将射入城去,内言:”开门接应官兵者,上赏;杀贼携首级投降者,中赏;私自逾城投降,并报贼情,审实非奸细者,下赏。有人擒拿或斩首师尚诏夫妻投献者,其功最大,另行保题,不在三赏之内。若军民人等,仍敢从贼为乱,拒敌官军,城破之日,查出或被人首告,定行夷灭三族!”又发火牌,星夜催办粮草,饬令各官解交军前,违限日时者,按例从重参处治罪。诸将见邦辅调度井井有条,各互相戒谕道:“新军门与旧军门天地悬绝,宜事事小心,毋犯军令方好!”

  且说师尚诏自秦尼去后,心绪如焚;今又于四门接得曹军门榜丈,恐兵民有内变之心,越加愁烦。向蒋金花道:“如今军门又是曹邦辅,若宗宪不在军中,则掣肘伊等者无人,你我事不可问矣!”夫妻正私议间,忽听得城外军声大振,火炮连天。探子禀道:“胡军门已拿解入都,新军门曹邦辅分遣诸将,四面攻城。”尚诏急传令各门贼将用心防守。又问道:“那一门兵最多?”探子道:“军门在西门,西门人马最多。”尚诏道:“我自据归德以来,从未临阵;既西门兵多,我就出西门,试一试官军强弱。”随即披挂,带三千贼军,放开西门,冲杀出去。官兵和波开浪裂一般,纷纷倒退。曹邦辅听得师尚诏出西门,连忙带领众将御敌。看见师尚诏在前面,四贼将在后赶杀官兵,但见:

  

  头戴银兜茎,顶上撮五色朱线一缕;身披金罩甲,腰间拴八宝玉带一条。两眼圆如铜铃,仿佛半红半碧,满面须如刚爪,依稀非赤非黄。身似金刚略小,头比柳斗还肥。手中大砍刀舞动时,风驰雨骤,坐下卷毛马跑出去,电掣云飞。向日潜逃涉县,今朝名播河南!

  

  曹邦辅看罢,尚诏马已到面前。邦辅道:“你是尚诏么?”尚诏道:“你有何说?”邦辅道:“你本市井小人,理合务农安分,何得招聚逆党,攻夺城池,杀害军民官吏,做此九族俱灭之事?”尚诏道:“皆因汝等贪官污吏逼迫使然。”曹军门大怒,回顾诸将道:“谁与我杀此逆贼?”言未尽,中军副总兵张院催马提戟,与尚诏战不三合,被斩马下。左哨守备谢梦鲤、董昌两将齐出,战不五六合。谢梦鲤右胁中刀;董昌恰待要跑,被尚诏赶上,脑后一刀,砍落马旁。曹军门道:“尚诏非一二将可敌,众将吏一齐出马!”贼营四将,亦各上前厮杀。曹军门见尚诏凶勇异常,众将陆续落马,忙传令箭:调北门主将林岱快来大战!不过一两刻,军门标下官将,到损亡了八九员。尚诏正要挥兵赶杀,只见一将匹马提戟,飞刺面门,尚诏举刀相迎。败下去的诸将,又各勒马观看:两人鏖战征尘,有八十余合。贼妻蒋金花见尚诏战久,吩咐鸣金。尚诏听得锣声乱响,只当城内有故,向林岱道:“日已沉西,明日再与你战!”林岱道:“我亦不逼你,且饶你去罢!”两下各自收军。曹邦辅大赞林岱道:“先锋真神勇也!若再迟来一步,吾大军被贼冲动矣!”重加赏劳,使归镇地。

  林、管二总兵,虽知西门交战,因无将令。不敢私动人马,只得亲到军门处请安。邦辅急令速归汛地。次日,蒋金花向尚诏道:“闻南门系河阳总兵管翼扎营,我今日去报连破八营之仇!”尚诏道:“官军内有一林岱,甚是去得,你须小心他一二!日前吾爱将邹炎,即死于此人之手。”金花也不回答,领兵三千,杀出南门。管翼带将佐出营观看,但见:

  

  头盘鬏髻,上罩飞凤金盔;耳带云环,斜嵌攀龙珠坠。身穿玲珑柳时之甲,足踏凌波莲瓣之靴;两道蛾眉弯如新月,一双杏眼朗若悬珠。年纪三旬,也算半老妇女,容颜娇嫩,还象二八佳人。腕携两口日月钢刀,腰系一壶风雷大箭。

  

  管翼看罢,向诸将道:“此必贼妻蒋金花!谁要拿住他,不愁不加官进级!”猛听得前军队内部司单元瑚,大呼道:“小将擒他!”催马提斧便砍。金花隔逼(过)斧,问道:“来将何人?”单元瑚道:“你不用问你总爷的姓名,少刻拿住你,总爷定要收你做个房中人,你叫我的日子在后哩!”金花大怒,匹马交锋;大战数合,金花便走。元瑚赶来,(金花)回手一飞槌,打落马下。众将见元瑚落马,一涌杀去,将元瑚救起。金花暗诵咒语,顷刻狂风四起,卷土扬尘,飞沙走石,向众官军乱打。管翼立脚不住,顾不得队伍错乱,领兵向东南上败走。金花率众贼赶来。曹军门听得南门交战,急发令箭三支,着东北两路主将,各遣一将,带兵一千,窥看动静;若官军胜,协力攻城,使贼人不暇救应;官军败,火速教援。自己也遣一将领兵去策应。师尚诏在城头看见,二门各有人马向东南飞奔,忙令贼将八人,领兵五千,接蒋金花回城。众贼将杀出城来,一个个打着呼哨,望官军赶去。蒋金花正在追杀管翼之际,瞧见三路官军前后杀来,急忙带兵回头交战。管翼见有救兵到来,即招呼败兵回身相杀,蒋金花腹背相敌,正要再施法力,听得喊声渐近,原来是自己的人马。四五路军兵,搅在了一处大战。但见。

  

  愁云滚滚旌旗闪,天地无光;杀气腾腾鼙鼓震,山河失色。弓弦响处,几多归雁坠长空;鞭影挥时,无数惊猿啼古木。将军疲困,隐闻喘息之声;战马歪斜,无暇啼嘶之力。真是盔落头飞争日月,血流腹破定龙蛇。

  

  两军混战多时,金花恐官军再添人马,又怕尚诏亲来接应,城内无人守护;不敢恋战,招呼众贼回城。各路官军随后追来。金花向腰间解下一缕红绳,任追兵路上一撒,顷刻变为千尺余长一条红蟒,拦截道路,金花带兵缓缓入城。官军见了大蟒,个个惊疑;少刻化为五尺长短红绳一条,众将官兵各回营垒。正是:

  

  法无邪正,灵验为奇;

  个中生克,个中人知。

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千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

  

  词曰:雾隐南山豹,神龙归去遥。阿奴惆怅泪偷抛,肯将旧好全消。贼

  夫逃至聊欢笑,顿将喉断头枭。怀金两人同逝,军营且报功劳。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河渎神》

  且说于冰自法败秦尼之后,就在桂芳营中居住,桂芳敬之如神明师祖。又叮嘱随行兵丁,不许谈及斗法一字,喧传者立斩,所以军门同管翼两下俱不知于冰名讳。这日,二鬼又来报说秦尼劝师尚诏归海不从,即刻隐遁的话,于冰深羡其知机,将秦尼远避的话向桂芳说知。于冰又写了秘书一封,着桂芳盖心腹家丁,到军门营中暗交与段诚,付文炜拆览。即点灯时候,军门忽传:各门主将并参守以上官员,俱到营中议事。桂芳、管翼、林岱各率所属去西营听候。邦辅升帐,各官参见。邦辅道:“师尚诏不过一勇之夫,无足介意;伊妻蒋金花深通邪术,尔诸将有何良策,各出所见。”诸将对道:“逆贼叛乱,小将等不惜身命报国;至言邪法,实是无策可破。”曹邦辅道:“本院倒有一法,可以擒拿蒋金花,只要诸将用力,上下一心,则大功成矣!”众将道:“愿闻神策!”邦辅道:“尚诏孤守一城,已是釜中之鱼,其贼众不即解散者,恃有蒋金花邪策也。今后师尚诏出城,林先锋率将御敌;贼将出城,诸将对敌;蒋金花出城,本部院率将对敌。若师尚诏同蒋金花一齐出城,尔诸将须要协力,必须将他夫妻隔为两处。此后交战之时,要互相策应,不必分别营所。俟拿住蒋金花时,然后并力攻城,群贼自然心乱。此时攻城,徒损士卒无益;然各营不可不虚张声势,佯作攻城之状,使群贼坐卧不安。到二鼓以后,偏要鸣鼓放炮,着群贼竟夜支应不暇。”又唤过罗齐贤、吕于淳道:“你二人闲时,仍照前令,绕城游行,以防叛贼逃遁。此后令你二人随行军士,每人各带竹筒一个,长三四尺不拘,竹筒下面,打透一孔,内用竹棍抽提,棍头用棉絮包紧,即俗名水枪是也。竹筒内装猪狗血、大蒜汁、妇人津水等项秽物,打探得蒋金花出城交战时,可率兵用竹筒喷去;只有一两点到他身上,则邪法尽属无用。吾闻岛洞列仙,奉行大心正法者,尚要回避此物,休说蒋金花也。他邪法既不能使展,量一妇人凶勇,断不及师尚诏,少有武艺者即可擒拿,未知诸公以为可否。”众将齐声道:“大人妙算,总在清理之内:邪不胜正,从古皆然。某等俱各小心遵依,共奏肤功!”说罢,令诸将速归汛地。此即于冰与文炜书中之调度也。文炜得此书后,打算着将来功名,俱在曹邦辅手内,乐得暗中献策,使邦辅居名。

  再说蒋金花回到城中,师尚诏迎看慰劳。金花道:“如今粮草尚可支持,军士也还用命,只是外无救援,强敌困守,日久必生变乱。依我的主见,明早元帅领六千兵,带二将出东门交战,他南北二营,必要接应;再着协力心腹将在城头观望,待他南北二营出兵后,其军势已分,元帅可预伏胆勇之将八员,各带兵五百,直冲其南北二营,使他措手不及。城池着我父亲同二子把守。我领兵五千,直冲西营,使曹军门照顾不来。胜则罢了,不胜,我再作法。此谓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,使官兵四面迎敌,一营丧败,则三营俱星散矣!成败之机,在此一举,元帅以为何如?”尚诏道:“此计固妙,只是岳丈年纪过老,二子又太小,俱无威力服人。今诸将士虽说用命,是见你我尚未一败,伊等犹欲攀龙附凤,做开国元勋。今你我俱督兵临阵,城内至亲骨肉无人,日前曹军门又有许多告示射入城内,设或有人开门投降,放入官兵,你我即无家可归矣!依我的主见,今后你我互相战守,方为万全。”金花道:“既如此,我明早带万人出阵,攻曹军门西营;元帅遣四将,带兵一万,劫东营林总兵营寨。两军若胜,分头攻南北二营;元帅再遣兵四面接应,这可使得么?”尚诏道:“此计大妙,定于明早奉行。”次早,蒋金花率贼出城,声势甚锐。军门遣将御敌。诸将战未数合,曹军门带人马先退,诸将皆望西南而走。金花挥动贼众赶来。约有八九里,军门又遣兵回战。金花大怒,当先交战。正战间,从北来了一枝人马,约有四五百马军,一半步军。贼将看见分兵来战,那些马军从刺斜里跑去,直奔金花阵前:一个个举筒抽提,向金花身上喷去,弄得浑身上下,青红蓝绿无所不有。金花恼极,挥兵赶杀,那一枝马兵便飞跑去了。正赶间,猛听得背后大炮一声,来了一将,旗上写着“先锋林”几个大字,带领着三千人马,从背后杀来,勇不可当。贼将分南北乱奔,曹军门率大众从面前杀回。金花腹背受敌,慌忙拔剑作法,不意一法不应,心上甚是着急;欲带兵回城,后面又有林岱,前面又有曹军门大队齐来。又听得一将大呼道:“适才军门大人有令:贼妇量无妖法,你等只要拿他一个就是大功,余贼便走脱几个也使得!”说方毕,众将各奋勇上前,喊一声将金花围了数层。贼众万人死亡逃奔,止存二三千人马,拼命保守金花。曹军门吩咐擂鼓,众兵将各要立功,杀得贼军无门可入。此时蒋金花力软筋疲,满心只望尚诏救应,被军门右哨下一马兵丁熙,趁空一枪,刺于马下。众军将大呼一声:“贼妇落马矣!”曹邦辅听得贼妇落马,忙传令道:“吩咐拿活的来!”不意金花已被众军马踏得稀烂,贼众俱叩首求降。邦辅着记了丁熙名字,差人向三门营中晓谕报捷。正在擒降纳叛之际,探子报说:“贼众在东门劫营,与林总兵大战好半晌。”曹邦辅传令,着林岱速去领兵救应,林岱如飞的去了。邦辅又遣参将李麟领兵接应去讫。

  再说师尚诏在城头眺望,见金花得胜向西追赶官兵,忙遣四将,领兵一万,去东门劫营。众贼听得蒋金花已胜,杀出东门,个个贾勇而前,排山倒海的向林桂芳杀来。桂芳听得东门外喊声大震,慌率诸将御敌。众贼已拔开了鹿角,撞入营门。桂芳只得率众挡拒,未免心慌。忽见北门转出一技人马,是管总兵旗号,鼓噪蜂拥,砍杀贼众而来。众贼知林桂芳无备,以为操必胜之权(券),正在拼命相持间,今见救兵凶勇,料着不能成事,齐往原路且战且走。南面林岱又转来截杀,众贼慌惧之至!尚诏在城上看得明白,忙遣将带兵接战,救应诸贼入城。于冰听得蒋金花已死,贼营无用法之人,急传回超尘,止留逐电吩咐道:“你可等归德平后,打听林岱、文炜受何官职,到山东泰山报我知道。”说罢,也不与桂芳等告别,架遁光回泰山去了。

  且说师尚诏救回众贼,西门败残贼众有逃回者,言妙法夫人阵亡。尚诏听了,捶胸大哭道:“我本良民,在涉县山中得银三十余万两,做一富家翁,子孙享无穷之福;误听秦尼怂恿,使我一败涂地。今秃贼远扬,爱妻受戮,二子尚在孩提,兄弟陷于永城,弄得王不成王,伯不成伯,虽生之年,犹死之日也!”说到痛处,就要拔剑自刎。众贼劝解道:“昔汉高屡败,而有天下。今城中粮草,可支一年,军士尚有三万余人,背城一战,尚在胜负未定;再不然一心固守,视隙用兵,亦是长策。元帅若如此悲啼,岂不摇惑众人心志!”尚诏听众贼开慰,又只得勉强料理军务。

  再说桂芳收了人马,重整残破营垒,到后帐正要和于冰说知蒋金花阵亡之事,不意遍寻无迹。桂芳大怒,要斩伺候于冰的军士,军士们痛哭道:“冷老爷听得说蒋金花身死,止说了一句:‘吾之事毕矣!’吩咐小的帐外听候。小的们敌人,并未敢离一步,转刻看时就不见了;小的们正要报知,还求大人原情!”桂芳想了想,道:“冷先生来去原不可令人测度。他知贼营中邪术之人已无,师尚诏我等可以力敌;既是此意,也该和我父子执手一别,少留一点朋情,竟这样不辞而去,殊觉歉然!”喝退了军士,心上甚是依恋。忽见中军禀道:“军门大人差官相请!”桂芳随即到西营,见诸将俱在。曹邦辅满面笑容,说道:“师尚诏未平,原非我等杯酌之日;然贼妻伏诛,真是国家快事,不可不贺!”少刻,大陈酒席,众将次第就坐,各叙说前后争战的话。管翼又说赶蒋金花飞砂走石,打的众军头破骨折,真是亘古未有的奇异事,军门同众将俱大笑。桂芳道:“这些小术,何足为奇?日前秦尼姑斗法一事,方算得大观!”林岱、文炜各以目相示,桂芳自知失言。曹邦辅大惊道:“我到把这秦尼姑忘了。此尼精通法术,系蒋金花之师,怎么从不见他出来?方才林镇台言及,本院又添一大心病矣!”忙问斗法之事若何。桂芳已经说出,难以挽回,遂将来文炜被恶兄嫂百般谋害,致今流落异乡,将文炜帮助林岱的活,隐过不题;只言文炜素与林岱是结义弟兄,后冷于冰资助盘费,始得寻岱至荆州。又详细说朱文魁夫妻吞谋财产,引盗被劫的事。众官听了,也有笑骂文魁的,也有替文炜叹惜的。后又说到于冰如何安顿文炜妻子,来到怀庆相告,如何被林某父子相留,众无不叹为高人义士,又将隐藏在军中,与秦尼姑如何斗法,如何驾云雾追赶秦尼,(秦尼)劝师尚诏不从远遁。若不是此人,贼众还不知猖狂到甚么日地!众官俱各惊奇道异,称羡不已。曹邦辅听罢,连忙站起道:“此本朝周颠、冷谦之流真仙也!既有此大贤,总他不愿着人知道,林镇台也该密向本院说声。”吩咐左右:“将酒席从新收拾整洁,待本院亲去东营请冷先生来,大家再饮。”桂芳慌忙告禀道:“冷先生已用神法遁去矣!适才总兵正为此事要重处军士。”林岱、文炜听知,大惊失色。邦辅道:“此话果真么?”桂芳道:“总兵焉敢在大人前欺罔一字!”又将于冰适才走法备细一说。邦辅道:“总去也只在左近,可遣将率精奇八面赶寻。”林岱桌道:“此人日行数千里。日前秦尼斗法,不过骑草龙逃去,此人即于马上一跃,飞身太虚,此林岱目睹者。既已遁去,如何肯回?军将等该从何地赶起?”邦辅抚膺长叹道:“此非是本部院无缘见真仙,皆林镇台壅蔽之过也!”又问朱文炜原由,文炜照桂芳所言,又委曲陈说了一遍。邦辅咨嗟良久,向众官道:“此神仙中之义士也!未得一见,殊可恨耳!”不言众官饮酒叙谈。

  且说朱文魁自与殷氏会面之后,总在后院厨房内做刷锅洗碗之事;少不如法,便受众人叱喝,遇性暴贼人,还要打。即或与殷氏偶尔相遇,两人各自回避,恐招祸患。师尚诏据了归德,催各贼将家属同入永城,乔大雄因永城去归德甚远,又钟爱殷氏,恐怕不能随时行乐,特别的女人尽行打发入永城,单留殷氏在富安庄,又拨了两个本村妇女服伺。后来师尚诏遣心腹贼将,于各乡堡党羽内,拣选壮丁,止留老弱男在家,其余尽着赴归德助战。贼将要着文魁去当军,殷氏有的是银子,行了贿赂,将他留下。自大雄赴归德后,殷氏又用银钱衣物,买嘱服伺的两个妇人,又重赏厨房中做饭菜等人,一路买通,每晚与文魁同宿,重续夫妻旧好,日夜商量逃走之法。又听得传说师尚诏屡败,所得四县俱失,各路俱有官兵把守,恐被盘问住倒了不得。殷氏素日极有权术,到此时也没了。文魁也恋着殷氏,不忍分离。一日,日西时分,殷氏正在院中闲立,见大雄狼狈而来,殷氏接入房中。乔大雄道:“此刻这命才是我的了!”殷氏道:“这是何说?怎么连帽儿也不戴?”乔大雄道:“还顾得戴帽儿哩!今早我随妙法夫人出阵,与官军对敌,原是大家要借仗他的法术取胜;谁想他并不施展法术,惟凭实力战斗,被人家一枪戳下马去。我见势头大坏,舍命往外冲杀。喜得那些官军都以妙法夫人为重,我便偷出了重围,将盔甲、马匹弃在路上了。因心结计着你,与你来相商:如今秦神师也走了,妙法夫人也死了,师元帅也死困在归德了,不久必被官军擒拿,还跟随他做什么?我想家中有的是银子和珠宝,我与你可假扮村乡夫妇,逃奔江南,或山西、山东,还可以富足下半世。你看好不好?”殷氏听了,半晌不言。大雄怒说道:“你想是不愿意么?”殷氏笑道:“我为什么不愿意?你忙甚的,且歇息几日,我与你同行。”大雄道:“十分迟了,归德一破,被同事人拉扯出来,就不好了。”殷氏道:“师元帅也是个英雄男子,归德城现有多少人马,就这样容易破?总破也得一个月!我定在后日与你同行,我也好收拾一二。”大雄道:“就是后日罢,也不过耽延一天多功夫。”殷氏着妇人们预备酒饭。少刻秉起烛来,大雄净了面,更换了衣服。到定更时,酒肉齐至。殷氏与他斟上酒,开慰道:“你要放宽心胸,师元帅即或事败,你又不是他的亲戚族党,那些官儿们也想不到你一人身上。你吃几杯罢,也着不得惊怕!”又吩咐两个妇女道:“你们都去安歇了罢!杯盘等物,我自收拾,把酒再拿两大壶来,我今日也吃几杯。”须臾,将酒又取到。殷氏着暖在火盆内,又嘱咐两妇人去安歇,并说与厨房下也都睡了罢,一物俱不用了。二妇人去后,殷氏将门儿闭了,与大雄并肩叠股而坐,放出许多的狐媚艳态;说的话都是牵肠挂肚,快刀儿割不断的恩情。让大雄拿大杯连饮,弄得乔大雄神魂飘荡,两个就在酒席旁云雨起来。殷氏淫声艳语,百般嚼念,比素常加十倍风情。两人事毕,又复大饮。殷氏以小杯拼大杯,有时口对口儿送饮,有时坐在大雄怀中劝吃。直到二更时分,大雄满口流涎,软瘫在一边。殷氏开了房门,亲自到各处巡查了一遍,见人都安歇,悄悄的到厨房内,将文魁叫出来,说与他如此这般的行事。文魁听了,带了大钢刀一把,随殷氏走来;先偷向门内一看,灯光之下见大雄鼻息如雷,仰面着在炕上睡觉。殷氏将文魁拉入来,教他动手。文魁拿着刀,走至大雄身旁,两手只是乱抖,向殷氏道:“我,我不……”殷氏着急道:“错过此时,你我还有出头的日子么?怎么把‘我不’的话都说出来?”文魁道:“我怕,怕他醒……”殷氏唾了文魁一口,夺过刀来,试了试,觉得沉重费力;猛想起柜头边有解手刀一把,取下来一看,锋利无比。忙将大衣服脱去,止穿小袄一件,挽起了袄袖,跪在大雄头起,双手抱住刀柄,对正大雄咽喉,用刀往下一刺,鲜血直溅的殷氏满脸半身俱是。大雄吼了一声,从炕上一迸,跌在了地。文魁叫了声“呵呀!”他也倒在地下。殷氏在炕上往下一看,见大雄喉咙内血流不止,两只腿还一上一下的乱伸不已;再看文魁也在地下倒着,要往起扒。殷氏连忙跳下炕来,将文魁扶起,着他动手再加几刀。文魁起来坐倒四五次。殷氏见他无用,自己又将文魁拿来那口钢刀,在大雄头脸上劈了十几下,见不动转了,方才住手。将刀从地下一丢,斜倒在炕上歇气。文魁方才扒起来,看了看大雄,早已死了,满地都是血迹。文魁用手指点殷氏道:“你果然算把辣手!也该收拾起来,我们好走路;被他们知道,都活不成。”殷氏道:“我再歇歇着,此时浑身倒苏软起来。”原来殷氏亦非深恨乔大雄下此毒手;只因屡听传闻:师尚诏连失四县,并连营八座。他是个有才胆妇人,便想到师尚诏大事无成,将来必受乔大雄之累,已有害杀之心。今又知秦尼已去,蒋金花阵亡,其志决矣!许在三天内同去江南等处,恐一时下手不得。不意大雄一入门,就被他灌醉;厨下叫文魁时,已说明主见,同带了大雄首级,到虞城或夏邑报功,他还想要得意外的富贵,或者启奏了朝廷,大小与文魁个官儿。一则对文魁好看,二则遮盖他的丑行,三则免逆党牵连之祸,也是有一番深谋远虑,并非是冒昧做出来的。

  再说殷氏歇了一会,将钥匙递与文魁,道:“正面柜中,还有四千多两银子,你去取来罢。”文魁将柜子开放,见银子并未包封,都乱堆在里面,心上反不快活起来,站在柜边思索。殷氏知道他的意思,说道:“我们还要走路,量力带上几百罢!”自己也下地来,用那把大刀,将乔大雄的头锯下,盛在个毡包内,然后洗了手脸,换了衣服,身边贴肉处带了两大包珍珠。朱文魁将银子满身携带,已没处安放了,还呆呆的端相看那柜子。殷氏道:“我已收拾停妥,快走罢!此时已交五更了。”文魁走了两三步,觉得着实累赘,定要叫殷氏分带。殷氏道:“我还要抱人头,能带多少?”说了好一会,带了一百多两,方才吹灭了烛,悄悄的走至后门,开了门,两人放胆行走。外面院落虽多,都不关闭,是防有变乱,大家好逃走的意思。夫妻走了几层院子,也有听见脚步响,隔着门窗问的。文魁总以乔总管连夜去归德为辞。两人出了富安庄,文魁便叫少歇。殷氏道:“这是甚么地方:我们做的是甚么事,才走了几步儿,就要歇息么?”文魁道:“我身上甚是沉重,如何不歇?”殷氏道:“你弃了些走罢。”文魁道:“弃了如何使的!我不如埋了些,将来好再取。”说罢,又将银子埋了几百,方才向夏邑走去。正是:

  

  妻被贼淫家被劫,今宵何幸皆归结。

  莫嫌那话本钱贴,旧物犹存不必说。

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

  

  词曰:非越非吴因何恼,无端将面花打老。献首求荣,原图富贵,先自

  被他刑拷。脉脉愁思心如搅,闻说道同胞来了;细问离踪,几多惊愧,深喜

  邀天垂报!

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右调《明月棹孤舟》

  且说林桂芳自军门晏罢之后,奉邦辅将令,着诸将并力攻城;连攻了两昼夜,反伤了许多土卒。皆缘贼众知道罪在不赦,因此拼命固守。这日在营中,看着军士修理云梯、轰车之类,只见中军官禀道:“有本镇属下守备宋体仁,今镇守夏邑县,遣兵解到夫妇二人,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内,被巡逻军士拿住,审明男叫朱文魁,女殷氏,俱虞城县人,为贼将乔大雄拿去,住居富安庄,实系贼众停留之地,请兵剿除。今文魁身边还带着许多银两,未查数目;外有该守备详文一角,呈览并请示下。”桂芳心内疑惑道:“这人的名字,不是朱相公的哥哥么?”随即到中军帐坐下,看了来文,吩咐左右,“带人来!”少刻,将男妇二人带人,跪在下面。林桂芳问:“你叫朱文魁么?”文魁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殷氏是你妻子么?”又应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有个朱文炜是府学秀才,住在虞城县柏叶村,你可认得么?”文魁随口应道:“这是小人的兄弟。”桂芳道:“他妻子姜氏,可在家么?”文魁心下大惊道:“怎么他知道得这样详细?”忙禀道:“小人兄弟文炜,已同妻子姜氏,四川探亲去了,如今尚未回来。”桂芳笑道:“我把你这千刀万剐狗攮的,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!你做的事体,本镇备细都知道;我也没功夫与你这骤子肏的较论。”吩咐左右:“先打他五十个嘴巴!”众兵喊了一声,打得文魁鼻口流血,顷刻青肿起来。又着将殷氏也打五十个嘴巴。众兵又喊了一声,打得殷氏哀声不止,将左腮两个牙也打吊了。打完,桂芳问解来的兵丁道:“他的银子在何处?”兵丁们禀道:“小的们彼时搜拣出来,在本官面前呈验,本官仍交还他,如今都在身上带着。”桂芳道:“取出来我瞧!”左右向文魁身边取出,放在一旁。桂芳问殷氏道:“你身边有多少?”殷氏道:“并没一分。”桂芳向左右道:“搜!”殷氏听见要搜他,连忙从身边取出来,道:“只有这一百多银子。”桂芳道:“你怎么说一分没有?我知道你这小淫妇子狡猾得了不得,朱文魁硬是你教调坏了。吩咐再打二十个嘴巴。殷氏痛哭求饶。桂芳道:“我分明没有夹棍,若有,我定将你这两个丧良心鬼,一人一夹棍才好!”吩咐左右又打了十个。桂芳着书吏与了批文,打发押解兵了回去。又兑了银子数目,共四百余两,交付中军收存。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,还共带银六百余两,被夏邑兵丁刮刷了二百多两,所以只有此数。桂芳复问文魁道:“你杀的贼头在那里?”文魁将毡包递与军士,军士打开,桂芳看了,问文魁的原委,并富安庄内举动。文魁都据实禀说。桂芳道:“你两个真是廉耻丧尽,还有脸来献头报功。本镇今日只不往反叛里问你,还是看你兄弟的情分。”吩咐押在后营锁禁。朱文魁与殷氏摸不着头脑,倒象与林总兵有大仇的一般,这样处置。殷氏哭得如醉如痴,同往后营去了。

  桂芳着人去北营将林岱请来,详言朱文魁夫妇报功,并各打了几十个嘴巴,监禁后营的话:“心上快活不过,因此叫你来商议,还是当反叛的处死,还是解赴军门?若教朱相公知道,那孩子又要讨人情。”林岱道:“父亲这件事做得过甚了!受害者朱义弟,我们不过是异姓知己,究竟是外人;他弟兄虽是仇敌,到底是同胞骨肉。况朱文魁妻被贼淫,家被贼破,报应已极,我们该可怜他才是。况他又是杀贼投首,父亲如此用刑,知者说是为文魁弟兄家务事;不知者岂不生疑?且阻将来杀贼报功之路。就是朱义弟闻知,也未免心上不歉反,又将他的银两拘收,越发动人议论了。”林桂芳听了,有些后悔起来。勉强笑道:“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嫂,象这样人不打,便打何人?”林岱道:“朱义弟事,军门大人前已尽知,莫若将此事启知曹大人如何发落。文魁既说富安庄是反叛巢穴,这事岂可隐昧不言?父亲还该亲到辕门一行为是。”桂芳道:“我收他的银子,本意是与朱相公使用;你方才的话,说得有理,我此刻就见军门。”又吩咐中军道:“朱文魁,我儿子与他讨了情分,可将他夫妻锁开了;那四百多银子你当面交与他,说与他知道。”说罢,父子一同出营。林岱回汛,桂芳到军门处禀见,曹邦辅请入相会。桂芳将朱文魁杀贼报功,井自己处置的话,详细启知。邦辅大笑道:“打得爽快!若教朱参谋知道,虽本院亦不好动刑矣!”桂芳道:“文魁言富安庄实群贼家属潜聚之所,理合遣兵剿除。”邦辅道:“这事使不得!本省象这庄村,竟不知有多少,只可付之不见不闻。嗣后若有人出首,非师尚诏己亲骨肉,一概不准,可暗中记名,俟平师尚诏后,自然要细加查拿;此刻一拿,内外皆变,非弭乱之道也。”又着人请朱参谋来。少刻,文炜拜见。邦辅就将桂芳言语,说了一番。文炜听知哥搜从贼巢遁归,又听知桂芳重加责处,心上甚是恻然。回禀道:“生员祖、父功德凉薄,因此萧墙祸起,变生同胞;家门之丑,不一而足。今夫妻于万死一生中,匍匐于义父林总镇营内,情甚可怜。生员欲给假片时,亲去看视,未知可否?”说罢,泪眼盈眶,不胜凄楚。桂芳见此光景,觉得没趣起来。邦辅道:“令兄备极顽劣,你还如此体恤,足征孝友。本部院安有不着你看望之理!就是林镇台薄责几下,亦是人心公愤使然,你慎毋介怀!”文炜道:“生员义父,素性爽直,就是生员祖,父在世,亦必大伸家法,义父代生员祖、父行法,乃尊长分内事,何为不可?”说罢,同桂芳辞去。到了东营,文炜参拜了桂芳,桂芳又自己说了几句性情过暴的话,方着他到后营。文炜走将入去,见他哥嫂脸上青红蓝绿,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,上前抱定文魁,放声大哭。文魁看见是他兄弟文炜,置身无地,也放声大哭;殷氏也在旁边大哭。三个人哭下一堆。哭了半晌,文魁跪下道:“愚兄原是人中畜类,你看父母分上,恕我罢!”文炜也连忙跪下,叩头道:“哥哥休如此说!此皆是我兄弟们时命不通,故有此分离之事。”又起来向殷氏下拜。殷氏幸亏脸上盖了许多嘴巴,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;连忙还礼不迭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三人方才坐下,文魁就要诉说自己的原委,文炜道:“哥哥嫂嫂患难,兄弟知之至详至切;倒是兄弟的事,哥哥必不知道,待兄弟详细陈说。”遂从四川遇冷于冰起说,到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寄居在冷于冰家。文魁夫妻听了,又愧又喜,一齐合掌道:“但愿我夫妻做万世小人,只愿你夫妻重相聚首,多生些桂子兰孙,与祖、父增点光辉,我夫妻亦可少减罪过。”文炜又说目今与军门曹大人做参谋。文魁大喜道:“此皆吾弟存心仁厚,故上天赏以意外遭逢;若我夫妻的际遇,真令人不堪回想!”文炜又道:“林大人是热肠君子,哥嫂切勿介意!兄弟在军营中办事,不能时时相见;我送哥嫂到林义兄营中住几天,待平贼之后,自可朝夕相聚,家中断去不得,兵慌马乱,恐再蹈意外之虞。”随向林桂芳家丁道:“你们与我叫段诚来!”不相段诚在帐外已久,听得叫他,答应了一声,走入来也不与文魁夫妻问候叩头,白白的站在一旁。倒是文魁道:“段诚,我脸上甚见不得你!”段诚和没听见的一般。文炜吩咐道:“你到北营先锋林爷处,就说是我的胞兄嫂,今日暂去后营内住几天,一切饮食照拂一二,改日面谢。”段诚去了。文魁道:“愚兄在贼巢中,带来银四百余两,固是不洁之物,老弟可收用了罢!”文炜道:“兄弟在军营,正缺使费,此银来得甚好。”急忙收下。殷氏向怀中也掏出那两包珠子,打开向文炜道:“此是我的两包臭物,不知二叔肯赐光不肯?”文炜道:“此珠大而白润,甚好;但军中用他不着,嫂嫂留着罢!”殷氏羞得哭了。文炜恐伤兄意,改口道:“我不是不收嫂嫂的,实因军营用他不着,既承眷爱,我将来与弟妇用罢。”说罢,即揣在怀中,殷氏方才止住泪痕。不多时,林岱的家丁着人抬两乘轿来接。文炜将银子、珠子俱交与段诚,又到桂芳处禀明,方同文魁、殷氏出营,自己也回西营去了。

  且说师尚诏被困孤城,心若芒刺。欲临阵,又怕失机,越发人心动摇,坐守又非常计,逐日家长吁短叹,深恨秦尼。一日,正捧杯痛饮,众贼又拾得告示几章,言:逆犯止师尚诏一家,其余皆系误为引诱。今后凡失身贼中,能逾城投降者,准做良民,将来阖家免坐;接应官兵入城者,准做四品武官;生擒师尚诏投降者,封侯;斩首者次之。若仍固结党羽,抗拒王师,城破之日,男女尽屠等语。师尚诏看了,倍加心惊,行动坐卧,总着心腹数人围绕。此夜缒城投降官军者,不止数人。尚诏严责守城贼将,这夜逾城投降者更多。三鼓后,火炮之声震得城内屋瓦皆动。尚诏亲自率众上城守御。大明官军退去,午时又来攻城,申时又退。尚诏见内外援绝,人心日变;大会群贼,为战守之策,贼众议论纷纷,究无定见。尚诏道:“吾以孤城,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马?耽延日久,诚恐天下兵集,欲走亦无路矣!日前,秦尼劝我由永城趋砀山等路,奔江南范公堤入海,另行事业,我彼时未曾依允,今时势危急,限尔等两日内各收拾应带之物,分别前后开路者何人,保护家口者何人,断后拒敌追兵者何人,押解粮草者何人,都要拣选精锐,方为万全。”贼众道:“余事都易处,惟粮草最难!依小将等意,莫若随地劫掠,亦可足用。定在后日三鼓起行。还有一计:先驱老弱者率百姓冲西南北三面营寨,牵住官军,使他不能追赶;老弱等众以及百姓有不从者,立即斩首。然后元帅同我等并力出东门,既出城后,仍须元帅断后,庶官军不敢穷追。再分遣诸将连路设伏,若能就便攻破永城,救元帅暨诸将家口,更是妙事!”尚诏道:“尔等所议亦妥,只是属下诸人贤愚不等,设或泄漏,使曹邦辅知道,反受掣时。从此刻为始,除原旧守城将士外,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逻将士十员,日夜轮流走动,杜绝奸谋。有人拿获投降人一名,赏银一百两。”尚诏号令已毕,诸贼将各去准备。内中老弱贼众听了,心下甚是不平,一个个三五合伙在背间议论:“怎么强壮者都随他逃走,老弱的就该同百姓去劫西南北三营,替他们挨刀?我们要大家设个法子,教他少壮者先死。”内中有几个道:“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逻,日夜稽查,投降的话断断不能;若开门接应官兵,我们又无力量;只有个待官兵攻城时,佯为救护,将他们密谋,详详细细写几封书,拴在箭上,射将下去。到那日,他定要分拨我们,只管听他的驱使,分去西南北三门出去时,并不接战,就跪倒求降,难道官军连投降的也乱杀不成?”众人道:“此说大通,各要留意。”彼此互传,弄得百姓们也都知道,人人痛恨。到晚间,官军攻城,各拾得许多书字,向四门主将投递。众将不约而同,齐到军门营中计议。曹邦辅道:“此书字是贼人穷极计生,设法诱敌,亦未可知;或竟是实情,亦不敢定。我们毋论虚实,总要预备。诸将有何奇谋,可速说来,共成大功方可!”参谋朱文炜献策道:“贼众固真假未定,此事最易裁处。书字内言明日三更,师尚诏出东门进去,西南北三门遣老弱者劫营,就依他的书字,明日日落时,四门加力攻打,坚他速走之心;一更时分,便退兵不攻,大人同二位镇台吩咐各营,俱严装饱食,率兵等候;若果真劫营,便与他相杀,若实在投降,请二位镇台入城安抚。东门少拨兵丁,留一条走路,让他逃去,亦不必阻挡。将北门林先锋人马,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埋伏,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,备兵截杀,以防漏网之贼。待师尚诏向永城逃去时,大人可率兵合剿,留将镇守归德。贼众或过期不劫营,或出城仍行对敌,则师尚诏不逃去可知;即遣人将林先锋唤回,做一策应亦妙。贼中勇悍者不过一师尚诏,其余无足论也。”众将齐声道:“朱参谋此计周详审慎,极其稳妥,就照此施行!”曹军门道:“还有一说:如贼众假借投降为名,引诱我兵入城,林、管二镇台岂不误遭毒手?依本院主见,贼众若投降,可先遣勇将分三门入城安抚,二镇台随后入城,以备不虞。本院率兵追杀尚诏,与林先锋合击;俟城中安抚后,余军赶来会剿擒拿逃散逆党,方为万全。”诸将道:“大人神算无遗,尚诏成擒必矣!”众将议定,各回营分派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酉时,官兵四面围城,尚诏亲自支应。待到三更,先遣贼将逼迫老弱贼众同百姓,开西南北三门出城,劫官军营寨;自己带领贼众还有两万余人,保护家属同行。杀出东门,止存了八九千人,不想少壮贼中,半是老弱贼众子侄亲戚,见尚诏逃去,早定他凶多吉少,皆趁便回城,赶赴西南北三门,随众投降。林、管二总兵遣将安抚镇守,一面带兵追赶。尚诏走了七八里,先是曹军门兵到,两军互有杀伤,尚诏率众且战且走。少刻,林、管二总兵又带兵围裹上来,贼众力战,死亡十分之四,家口并所有者俱为官军所得,沿路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。尚诏走至天明,方杀出重围,四顾跟随众贼,仅存三千多人。再看地界,才离归德不过十六八里,心下大为惊惶,传令众贼:“有马者随行,无马者不必勉强,各寻一条生路去罢,也算你们辅佐我一场!”说罢,含着泪,挥着手,打马如飞的向东南奔驰。众贼有不忍割舍者,犹舍命相随。未四五里,只听得前面一声炮响,人马雁翅般摆开,当头一将正是林岱。众贼看见,喊一声,跑去了一半。尚诏此时人困马疲,交手后急欲脱身,又被林岱一枝戟搅住,支应不暇;又听得背后喊声大震,心内一着慌,未免刀法疏漏,林岱趁空一戟,刺中肩甲,倒下马来。军士一齐上前拿住,请将分头赶杀贼众。少刻,军门、二总兵大队俱至,林岱迎上去报功。邦辅大喜,奖誉道:“将军之勇,今古罕传!吾遣君埋伏此地者,知非将军不能了此巨孽也。本院报捷时,必首先保题。”随传令诸将,各带兵分四路追杀余众,并押解尚诏同他子女亲属回归德。正是:

  

  登坛秉钺元戎事,斩将擒王大将才;

  露布传闻天子悦,三军齐唱凯歌回。